闻岱先看到舒宜,勒马停下,对她点头致意:“见过郡主。”

    “闻将军。”

    身为京兆,张晁要维护治安,衙门的人手不够用,顺利成章上奏,要求把羽林卫派出来,圣人看闻岱很顺眼,欣然同意。闻岱领命后,每日亲率士兵在坊市间巡逻,成了长安一景。

    越国公在家念叨:“难得在高位还亲自巡逻,军纪严明,不扰百姓,有上古名将之风。有这样的军纪,难怪屡战屡胜了。”

    两边各自致礼,闻岱还要巡逻,一夹马腹,就此匆匆而过。

    舒宜还未离去,原先在路边晒太阳的几个老人围近来,指着闻岱的背影议论起来:

    “这小将军就是你们说的闻将军?俊得很呐。”

    “不光长得精神,闻将军讲明了不收孝敬,也不在城里纵马,他出来巡逻之后,那些无赖闲汉都出来得少了,真是个好官哩。”

    “他带的兵也好,一个个精精神神的,买东西也是按正价,我家铁柱就是在街边摆茶水摊的,他们照价给,一壶茶三个铜板,从不赊账,太难得了。”

    “是主官管得严,闻将军真个是好人。我老汉去西市买胡饼,在路中央摔了一跤,眼看着巡逻的过来,怕被马踩着了没人敢扶。闻将军亲自下马扶他起来,还叫他走路小心。”

    “这事你都说了三天了。”有人笑道。

    “再说三天我也愿听,闻将军可是天上神仙样的人物,难得跟咱们说一句话,可不得说到明年去。”

    “也不知道闻将军麾下亲兵都成亲没有,我两个孙女都正当时,要是能嫁个亲兵也好,说出去多荣耀。”

    话题越扯越远,舒宜不由一笑,拉动缰绳,向远处踱去。

    从书坊出来,沿着护城河走一段就是连在一起的几家铺子。有卖文房四宝的,有卖自家雕刻的小玩意的,并不多么精致,胜在有趣。舒宜有心买点回去哄侄子玩,刚下马,又遇见两个人。

    今天出门一趟,先后碰见这么多人,这一行未免太充实了些。

    舒宜目光淡淡扫过铺子门口手拉着手的韦秉礼和白菡萏,没什么表情。

    冤家路窄,但这次韦秉礼没有像上次清漪园宴会中表现得那么气急败坏,相反,他仿佛强自压抑着不露出心中的喜悦,居高临下地睨了舒宜一眼,拿腔拿调地说:“郡主好雅兴。”

    “是啊。”舒宜淡淡道。

    舒宜对韦秉礼没太大兴趣,反而有些探究地看着白菡萏。那两首诗必然不出自当世之人,不知这位是和自己一样穿书的,还是作者给的设定。但无论如何,想必还有后招,不能不小心应对。

    白菡萏看上去是柔婉的性格,面对舒宜若有若无的打量,依旧眼波盈盈,只是拿扇子挡了半张脸,向侧后方退了一步。

    她不退还好,一退,韦秉礼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挺起胸膛,把白菡萏护在身后,斥道:“你这个弃妇,别嫉妒蓉娘柔婉贞静,惹人喜爱!”

    这是什么意思?开始靠精神胜利法,妄想舒宜和离后没人要,嫉妒有人要的白菡萏了?

    舒宜想笑。

    但韦秉礼这种人就是这样,你给一个眼神,他就会努力把你拉到和他一样蠢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蠢货经验打败你。今天出来办的事实在够多了,舒宜懒得搭理,因此只平声道:“韦侯怕是被流言烦扰,得了失心疯罢,不然怎么胡乱妄想?不过看姑娘不嫌弃,近日长安的传言怕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我祝二位天长地久。”

    她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动,韦秉礼气得面皮紫胀,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

    舒宜一侧头,身后的一队侍卫立即要驱马上前。虽说多事之秋前不宜搞事,但要是实在忍不住,一个韦秉礼,打就打了。

    韦秉礼正欲抬手呼唤随从,一杆长//枪凌空而下,横进二人中间。

    舒宜转头看去,是闻岱。

    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韦秉礼气势一瞬弱了两分,立马又强撑起来:“我是陛下亲封的会昌侯,天子脚下,长安城内,你要冲我耍威风吗”

    “不敢,”闻岱沉声道:“在下羽林中郎将闻岱,奉皇命在长安城内巡逻而已,见侯爷与郡主仿佛有些误会,特来询问。”

    舒宜慢悠悠道:“多谢闻将军,也没什么误会,我猜是陛下亲封的会昌侯对我这个陛下亲封的湖阳郡主不满,口角几句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是陛下亲封的呢”

    身后的侍卫们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喷笑,闻岱表情不变,撤回手中长//枪:“是某白担心了,长安城内禁殴斗,某近日都在巡逻,对二位有所误解,是某之过。”

    韦秉礼不愿在白菡萏面前丢脸,今天偏偏事与愿违,几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有了台阶他抓住就下,冷着脸对闻岱一拱手,便拂袖而去。

    “今天真是多谢闻将军了。”舒宜连忙福身。

    闻岱在马上微微欠身:“还请郡主宽恕惊扰之过。”

    “闻将军来巡逻啊?”闻岱没有要走的意思,舒宜猜不到他是否有事,只能没话找话。

    “是,”闻岱一拨马头,让过几个追跑打闹的孩子,“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舒宜一个虚职郡主,没官没权,好奇心顿起,听完闻岱的话后,倒是一笑。

    “噢,”舒宜想起来,“是端午那时的布老虎啊,阿耶阿娘在南方住过,他们那边习俗,端午给孩子佩五彩布玩具辟邪,长安的集市上确实找不到。我回府找找,想必除了老虎,还有些其他花样的呢,到时候派人送到将军府上。”

    闻岱赧然:“不敢麻烦郡主,我派人到郡主府上学学怎么做就好了。”

    舒宜摆摆手:“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将军不嫌粗陋就好。”

    况且这玩意,通常绣娘看个大概就会做,闻岱府上怕是连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一个,才会说要派人来学。既然这样,干脆把现成的给他们还方便些。

    思及此,舒宜半是说服,半是真情实感:“闻将军真是个好父亲,令郎活泼可爱,我也很喜欢,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谈到儿子,闻岱的脸颊线条柔和下来。他还要去巡逻,的确也没时间推来推去,便再次致谢,同舒宜告辞后,带着骑兵们离开了。

    舒宜也回府继续管束举子们,在长安近乎诡异的平静中,又过去了三天。

    三日后,长安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六月初三,会昌侯给圣人推荐的才女白菡萏作颂圣诗,嘉咏盛世升平,诗风清雅,文人纷纷称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两句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圣人大赞这两句,赏下文房四宝,还命朝廷诸臣都赏析一下这首好诗。当然,名义上是赏析诗句的才气,才不是让大家趁机在民间宣传一下明君盛世的意思。

    朝中官员非常捧场,而正当大家纷纷准备抄录这首诗,再写个赋啊颂啊深情赏析一下,赞颂当今圣上真是明如尧舜,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气象的时候。六月初五,急报,黄河决口,泰州及周边七个州郡受灾。

    急报是一路快马驰送,直达圣人御案的。虽然消息还没正式下达,但已水波状悄然在长安传开。

    好响的一巴掌,正正好好抽在前几天还在自得“盛世升平”的皇帝脸上。

    皇帝不爽了,就要出气。他当即下令贬斥会昌侯行事不检,国难当头还耽于游乐。总之,千错万错肯定不是圣人本人的错,韦秉礼此刻跳得这么高,被揪来当替罪羊正顺手。

    不管宫里的淑妃和宫外的会昌侯是如何气歪了鼻子,皇上把前一茬敷衍过去,就急急忙忙开始预备赈灾。要仔细研究泰州发来的奏折,当地情况究竟如何,缺多少粮,河堤损毁多少,要不要预防灾后疫病。国库有多少粮可放,该派谁去,谁监督,又要如何防止上下官僚贪墨,都得朝堂核定完了有个章程。

    一派忙乱中,还有浑水摸鱼,想上下敷衍的官员,皇帝大怒,揪出来几个狠狠发落了。长安那几个权贵聚集的坊,就有好几处典卖宅子,将要流放远谪的,为长安此刻的压抑气氛更添一层愁云惨雾。

    越国公府私下的议事中,越国公先开口:“圣人气发出来了,总算可以议事了。泰州如今事务繁多,得一样一样来。”

    越国公不是那等不知百姓疾苦的官僚,早几天知道泰州遭灾,就想做些实事。这好几天都只能暗地准备赈灾,不能露出形迹,他也觉得很是压抑。

    张晁道:“得赶紧派人下去赈灾,沿途也得注意流民,已经拖了些时日了,不能再叫百姓受苦了。”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大灾之后必有流民,处理得不好,就是造反。前朝就是倒在饥荒之后的流民四起中,如今虽没到这个地步,也得防微杜渐。

    舒宜进一步延伸:“说不得还有流民要走到长安来,到时候怎么办,也得先有个准备。”

    众人皆是神色一凝。

    流民在故乡活不下去了,就要背井离乡迁徙,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饭都吃不上的时候,都知道该往富裕的地方逃命。而天下富庶之地,莫过于都城长安。

    时人安土重迁,被逼离故乡,已是极大的不幸,大家都不忍心为难,但当今皇上最重脸面,只怕不能容流民入长安。届时流民在城外聚集,如何处理都是烫手山芋。

    不止于此,舒宜补充道:“如今已是初夏,这一季流民四处漂泊,泰州今岁的税收是完了,粮食怕也收不上来多少。但流民得有粮食赈济,这粮食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缺口从哪补?再有,流民本就是青年多,越走远,其间老幼者愈少,这一堆没家没口的青壮年男子扎堆在一起,又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不用再往下延伸,众人都皱眉冥思。你一句我一句,不外是施粥、舍银钱赈济。

    “我有个想法。”舒宜食指轻点桌案,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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