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君臣皆将工作中心转移到泰州及附近流民上来,诏书如雪片般飞出宫门。第一道便是免泰州及周边州郡赋税一年,第二道则是朝廷派出天使亲至泰州,粮食药品随后便至。随后大大小小的命令由上至下,一日之内,长安城门便放出数十批人马,往不同方向驰去,国家机器飞速运转起来。
后宫女眷也开始例行裁减用度,官宦命妇紧随其后,为灾民祈福,从上到下,都摆足了姿态。一时间,满长安佛寺的香火都盛了几分。
舒宜也和越国公夫人一道入宫祈福。
原本太后、皇后及高位妃嫔的家人皆有门籍,在宫门登记可半月入宫一次。如今没有太后,平时也就只有皇后、淑妃、贤妃几位的家人可以常常入宫。其余命妇除去重大节庆进宫领宴,几乎没什么入宫的机会。
这次是祈福,来的诰命夫人就较多,大家都聚在殿内随着指示参拜,花了一上午才把这个面子工程弄完。皇后管了大家一顿中饭,随后大部分人都直接出宫,剩下有女眷在宫中为妃嫔的则可以去自家人宫中,也是难得的见面机会。
舒宜扶着母亲出门,准备去皇后的长乐宫。
众多夫人一同向外走,环佩叮当,还有人轻声寒暄几句,千里外的泰州遭难似乎对她们真的没什么影响。人人都是应景地摆出一副为国忧心的表情,却掩不住内里的心平气和。
也是,庶民百姓的遭遇,对这些贵妇人的生活质量没有影响,舒宜无声一叹。
长乐宫中,三人只谈些家事。正说到家中几个孩子,先前被摒退的奴婢忽领了二皇子方伯晏进殿。
都是自家人,不需什么正式礼节,方伯晏叫了声“舅母,表姐”便入座。
皇后有些意外:“今日下午不该习骑射课吗?怎么回来了。”
方伯晏挑眉一笑:“阿娘忘了?陈师父昨日在朝上被贬到岭南了,目前还没人接任。”
二皇子还未入朝,每日最大的任务就是跟着各位师父读书习武,他的师资阵容是天下最豪华的,都由皇上亲自挑选在相关领域精通的朝廷官员来担任,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流动性未知。
不巧,负责教导方伯晏骑射的官员扫到了皇帝怒气的台风尾,方伯晏就无课可上了。
皇后道:“现在记性不好了,我昨日还使人给他府上送了些盘缠,到底是师徒一场。”
“是,”方伯晏应了一声,“那这几日儿臣就自己跑跑马,等父皇忙过这一阵再说。”
皇后放下茶盏:“也好,等朝上诸公忙完,才能给你再指一个稳定的师父。不知兄长手头有合适的人选吗?”
这是问越国公夫人和舒宜的。
越国公夫人笑道:“我却不知道,这些事情,珠珠与她阿耶谈论得多些。”
舒宜接过话题:“阿耶倒是同我说,今岁在军中有看到几个不错的新人,只是新人总得稳着些,不好一上来就交托这么重要的事。要说有些资历的大臣吧,外放的外放,练兵的练兵,如今又变本加厉地忙。我回去问问阿耶,看他有无合适的人选荐给表弟。”
方伯晏拧眉问:“已经缺到如此地步了么?”
“若是你想找个心思不在武事上,干熬年资的,又或是本领平庸的,倒是有,但你如今是要正儿八经找个师父教骑射和武事,人才难得啊。”
又绕回到越国公早就感叹过的问题上,老一辈武将都渐渐老了退了,新一辈人才还没成长起来,如今有些青黄不接。
方伯晏摇摇头:“要是能像科举一样,实行武举就好了,让天下英雄皆来应召,不愁没有人才。等到我……”
“好了,”皇后有些严厉地打断他,“你才多大的年纪,口气恁大,先让你舅舅寻访着。”
方伯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安静下来。
舒宜却突然好似抓住一线灵光,她笑道:“等等,倒也不是没有。”
骑射苑。
皇上处理完政事,来此骑马发泄郁气,择日不如撞日,舒宜和方伯晏也一同来骑马,打算提一提二皇子的师父。
他们来得巧,皇上刚纵马飞驰过一通,在亭中歇息,和在旁侍候的淑妃说着话。
“你们也来骑马?”
舒宜落落大方地行过礼,坐下:“今天表弟师父不在,我就陪他过来上骑射课,没想到姑父也在。”
“哦,你的骑射师父……”
王德忙上前提醒,皇帝回想起来,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等这段忙完了,我再给你挑个好的。”
淑妃在一旁笑得温柔,素手执着洒金宫纨扇轻轻给皇帝送风,语调柔得能拧出水来:“二皇子的师父,自然要挑好的,放心,若是陛下忘了,我给你提醒。”
方伯晏也十分有礼地谢过,要让不知道的人看了,定要称赞这份和谐融洽。
舒宜笑着说:“要我看,姑父干脆别选新师父了,叫我来给表弟上骑射课,我也好多享受享受宫里的御马。”
“千万别。”方伯晏大叫道。
舒宜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怎么,我的骑术还不够格教你吗?姑父,您快评评理。”
“我实话实说,姐姐骑术虽好,但比我历任的师父,却差了一截。”
皇帝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颇愉悦地插话:“珠珠要骑马尽管来骑,师父嘛,我还是再给伯晏安排个好了。”
方伯晏打蛇随棍上:“父皇现在就定下来好了,免得表姐念着御马,要天天来霸着骑射课。”
皇帝顺势思考起人选的问题:“季老将军和陈老将军年资高,都快致仕了,不好劳动;许卿张卿兵部的事还没忙完……这师父不好找啊,珠珠,你最近在家,听你父亲提起什么得用的将领没有?”
“咦,”舒宜才想起来的样子“我前几日还在长安街上看见羽林卫闻将军训逻,他不行吗?”
皇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闻卿是很不错。”
淑妃一惊,眼神游移不定:“陛下,天地君亲师,皇子的师父何等重要,最近事务繁忙,仓促定下来恐怕不好。”
“淑妃娘说得是,不过最近泰州的事务也让我想起来,闻将军起于微末,知晓民间疾苦,表弟到了该了解民生的年纪了。”
“哦,”皇帝颇满意的样子,“你也这么以为?”
“正是,”舒宜脊背挺直,不疾不徐道,“三年前突厥犯边,闻将军曾带领百姓据城死守,上下齐心,后又带领百姓渡河,乱兵之下,百姓皆无损。民间皆赞他仁心一片,善守土安民,将他麾下军士叫做泰山军,取其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之意。我是想着,表弟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离庶民生计还是远了些,闻将军一能教他骑射武事,二能给他讲些民间疾苦,才算是和了陛下爱民如子的宗旨。”
“哈哈哈哈哈,好,”皇帝向屏风后笑道,“闻卿,你今日入觐,朕却忘了你这个能臣,多亏珠珠提醒。好,好,朕就厚着脸皮延请你为伯晏之师了。”
!
舒宜睁大眼睛,努力控制往后退半步的冲动。
闻岱循声从屏风后转出,长长一揖到底:“臣惶恐,民间传闻,多有夸张讹传之处,郡主谬赞了。”
皇帝虽暂不支持出征,但却非常赏识闻岱,一意要提拔重用。舒宜这话也是说得巧了,刚好敲在他心上。此刻皇上亲手扶起闻岱,道:“你的功绩,当初奏章上皆有上报,王德也时常将百官的民间风评讲给我听,珠珠刚才的话有八//九分都是准的。我看你不必再过谦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闻岱垂目低头,身形依旧端正:“陛下与郡主厚爱,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不敢推辞,定然尽心竭力教导二皇子。”
“朕记性不好,没想起来,还是珠珠提醒的是,你该感谢珠珠,”皇帝捻须而笑,对方伯晏一招手,“来吧,拜见师父。”
时人重师道,哪怕皇家也不例外,是以二皇子上前,对闻岱恭恭敬敬作一长揖,口称师父,闻岱忙双手扶起他。虽还未正式拜师,也极郑重。
皇帝在一旁看得很满意,连说过几日要补一场正经拜师礼。淑妃紧捏扇柄,用力得指节都泛白,还要连忙为这师生和谐的图景道贺,暗地里咬碎一口银牙。
皇帝似乎没看出宠妃的强颜欢笑,很是为自己的英明决策得意,带着淑妃回宫去了,特地把骑射苑留给他们,要这对师生先培养培养默契。
皇帝和淑妃带着侍候的大批宫人离开了,骑射苑顿时变得有些空荡。凉亭内只有舒宜、闻岱和方伯晏三个人。
纵然方才得了皇上盛赞,又得到了这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职位,闻岱脸上仍不见骄色。他依旧十分有礼地上前,谢过舒宜的称赞。
他目光清正,面色如常,舒宜却很有些尴尬。原本想的是背后吹捧一番,皇帝过几日想起来能请他做二皇子的老师,没成想背后夸人被抓个正着,虽然超范围完成了任务,却有刻意卖好的嫌疑。
舒宜只能万分恭敬的:“不用谢不用谢……”
两人一个自谦到底,一个死活不受感谢,活生生把二皇子看乐了:“师父,表姐,你们俩面对面,好像在拜堂。”
……很好,方伯晏这张破嘴,成功让已经有点尴尬的氛围变得更尴尬了。
舒宜僵着脖子瞪过去,闻岱也有些不自然,二皇子赶紧转移话题:“哎呀我说错了,师父见谅,表姐见谅,师父来教我骑马吧!”
说完他就翻出凉亭的栏杆,马就栓在苑内桩子上,他翻身上马一溜烟跑远的动作一气呵成,一旁的骑奴也不敢拦他。
“方才,冒犯了,”闻岱退后一步,伸手示意,“郡主先请。”
“无妨。”舒宜这次也不敢鞠躬推辞了,对闻岱略点头示意,迈开下台阶的步子。
在马背上吹了小一刻钟的风,舒宜才觉得发烫的脸凉下去了。
今日没做好上课的准备,闻岱只让二皇子随意跑跑,舒宜也抓住机会,蹭了宫中的良马跑了个畅快。突厥马身形轻捷,跑起来时前后腿可以同时离地滞空,像是在飞。
长安禁纵马,二皇子和舒宜又都是学院派师父教出来的骑术,难得肆意奔驰。
闻岱就放松得多了,他并不刻意炫技,更多时候都静静护在两人旁边,时而讲解几个动作。但有些光芒是掩不住的,旁人一眼望去,闻岱仿佛天生就长在马上,一举一动皆自然而流畅,舒宜回想起他带骑兵奔驰,一日一夜先包抄突厥后方,再回援前军的战绩,默默在心中感叹不愧是马背上打下的战功。
三人绕着骑射苑套了不知道多少圈,终于跑了个尽兴,往入口处去。二皇子正是精力十足的年纪,跑了这么久依旧神采奕奕,舒宜却没那么好的精神,放慢马速落在了后头。
闻岱察觉到,扭转缰绳,一夹马腹,马蹄在地上轻轻一点,跃开几步远,一下就从前头换到舒宜身旁,静静缀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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