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湘方才是被推搡着进来的,未曾注意此处是收费的。
原来大多看棚都是“邀棚”,是一个节目结束或演至要紧关头时停住,向观众收费,然后继续表演,若是没钱白看表演的多会被唾弃一番,但也没有赶人走的,可这次来瓦市的是个江南名角,并不按此地规矩办事,离场时还要向门口守卫交上五十文。
岑湘摸了摸荷包,才想起自己的钱全给了下午那小贼。偏她今天出门,身上除了那玉佩外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
唉,好人难做啊。
那守门的一看她神情,便知她要赖账,手上的棍子提溜起来。
观守门的那些大哥,身材魁梧,手上青筋暴起,若是被他们打了,恐怕要皮开肉绽。
岑湘侧过头,见莲花棚外张贴着这几日曲目的安排,便知他们明日还在,于是举手示意那大哥稍安勿躁,小心地说道:“我回家去拿钱,明日还来,必定把钱还上”
“你是要赖账?”那大哥凶神恶煞道。
“赊账,赊账,曲艺人的事,怎么能叫赖。”
“少废话,你家里人呢。”大哥问。
“不巧,我今天一个人来的。”岑湘真诚道。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无辜的眨了眨眼。
往常这招是很管用的,就算对方不许她赊账,也会稍稍和颜悦色些,但也不是百分百有用,比如今日——
岑湘看看那大哥手上的棍棒,再看看对方发达的肌肉以及凝重的面部神情,她将手揣在兜里,犹豫要不要拿玉佩抵债时,忽然灵机一动:“大哥,你要不把我送去官府吧。”
“你说什么?”那位大哥大概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是这样,”岑湘赶紧解释,“我家离这有些远,回去拿钱太麻烦,不过这里离衙门近,我正好有家人还在衙门等我,你随我去一趟,便能拿到钱了。”
她去追那个小贼前曾叫姐姐去报官,不管姐姐现下是在官府,还是已经回家等她了,只要找到衙门的人,说出自己的情况身份,事情便会好解决许多,也许自己还能搭趟顺风车回府。
她的想法是很好的,可不知怎地戳中了那守卫的敏感神经,他怒道:“官府?!”
岑湘茫然地点点头:“对啊。”
那人举着棍子的手提了起来:“你是官府的人?”
岑湘意识到对方可能误会了什么,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爹的确是当官的。
“那个……这个…这位壮士,你听我说……”
没机会说了。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澄清,而对方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和那个小偷一样曾经被官府给深深伤害过,对于她的回答显然并不买账,一个不买账,那根成年□□头粗的棍棒便挥了下来。
岑湘下意识地一个后撤步,身形缥缈的避开了他的棍棒,但对方看到她这下跃步闪避,更加确信了她来者不善,恶狠狠道:“会武功,你果然是官府的人!”
“我不是,你们误会了!”岑湘只能狡辩,但这时候已经辩而无用,辩而不明了。
对方干脆也不再顾忌她还是个小丫头,各路招数接连挥舞了过来,岑湘一路且战且退一直到了莲花棚外头。
里面终于有人注意到动静,赶上前来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丫头片子是官府的人,不肯付钱还耍我,分明是存心来挑事的。”
显然出来的是跟他一伙的保全大哥,岑湘还待进一步解释,他们已经开始抄家伙了。
岑湘觉得无奈极了,她到底哪一点像要搞事的人?
可无奈归无奈,面对眼前增加的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壮汉,岑湘无暇再去辩解些什么,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脱身之策。
这几个人和那小贼可不一样,不止有一身蛮力,还都是些练家子,硬碰硬对她显然没有好处。师父教的轻功“吴钩霜雪”她练了五成都没有,实在不堪,但逃跑大概还是可行的。
对方足有五个人,逃去哪呢?
她目光在附近巡睃一圈,稍一犹豫,飞身越上了勾栏前搭起的一排飘幔。
这次与前头那条胡同不同,完全没有东西借力,岑湘的轻功有些日子没练习了,果然生疏许多,只是这样的高度竟有些勉强,脚尖踩到布幔,脚下打跌,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便见后头有人追了上来。
岑湘还在担忧怎么对付跳上来的两个,眼角余光又瞥见有人去了那飘幔的尽处,想要釜底抽薪。她来不及站定,与前头过来的人虚虚对了一掌,并不恋战,上身急往后撤去,脚步片刻不停又再次落回了地上。
好在吴钩霜雪踏雪无痕本就是极为优雅的功夫,她身姿轻盈,虽落地时急了些,也只有衣带沾了灰尘,算不得太狼狈。
岑湘纵身跃下后,站在彩绸上的两人反倒站不稳了,在飘幔上抖成一团。
她心有余悸地往上面瞥了一眼,几个还留在地上的守卫便又上前来擒她。
岑湘苦恼起来,怎么一个戏班子,除了唱戏的几位,竟还有这么多打手,她原本只是想借助轻功飞的高些、跑的远些,避免牵扯不清,如今看来这计划是不成了。
她极少在外头动武,从前几乎都是给师父师娘打打下手,再不行还有启叔,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幸好刚才对的那掌里,她也能感受到,对方多半是靠一身蛮力,内力十分薄弱。
当先奔来的还是那个最开始与她对话的男人,紧接着是刚从飘幔上跌落在地爬起来找她算账的。
这两人可都不好应付,她能让人摔上一跤,已是侥幸,此时正面对上这两个人她根本没几分胜算。
岑湘只有凭着本能定定站在原处,直到那两人的拳脚几乎挨上她,她才动了,足尖轻点,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只是一个流风回雪般的弧度,刚好躲开了他们的攻击,反倒使两人扑腾在了一起。接着她将气劲汇聚于脚底涌泉,再度凌空一跃。
这次倒是顺畅许多,她一抬手便将头顶的布帷完全扯了下来。
曲名殇卸了妆,拆了头顶髻冠头簪,准备起身换身衣服的时候,却听得外头一阵喧闹,身边侍女冲了进来,急道:“不好了,外头几个守卫的粗汉子和人打起来了。”
他也不忙着出去,换完衣服走到棚外,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也微有诧异。
他那五个非要跟来京城的伙计,被一条鲜绿色的彩绸分别绑在了两头,左边那两个头上的发带都不知丢去了哪里,半边脸都被打红了,正奋力挣扎着。
人群中站着一个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正躬身向周围为她拍手的人群致谢。
岑湘自己也没想到那么轻松便能收拾了这群人。
她原本以为跑脱不掉,已经准备叫喊求助,毕竟对方人多,而她的性别年纪是天然的优势,只要她喊一声说是被人欺负,周围便会有热心肠的人来帮她。
但最先上来的两个撞到一起倒下后,剩下的人便也朝她冲了过来,岑湘无奈应战,以掌代剑连拍数下,直击他膻中,为首的竟真的被她拍开。
她乘胜追击,几番巧战,直将五个人都打倒在地,呆呆地扶着木桩喘气,才想起师娘说过的话:只要不遇上一流高手,自保还算有余。
师父说她勉强算个三流剑客,她从前没有概念,现在虽只是打倒几个行事鲁莽的地痞般的人,却也惊奇的发现,原来三流高手也是高手。
这几个人蛮不讲理,不听她解释便对她一个弱质女子动手,不把他们绑起来讲个清楚实在不合她的原则。
她向周围夸赞她的人客气了一番,随意整理了下衣裙,得意回身,正见一身着月白色绸衫的人从棚里出来。
她虽将地上的人五花大绑了,却没捂住他们的嘴,见曲名殇出来,半边脸还红着的男子大喊:“东家,这娘们是官府来的,不付钱白看你戏,还把兄弟几个揍了一顿!”
他原本挨打的是右半边脸,说完这句,左半边脸上又挨了一下。
岑湘只看到那人袖袍舞动,水袖似流云般挥出,壮汉的另一边脸已是红了。
岑湘吃了一惊,虽他只是这样轻飘飘一袖子,但展现出的功夫已是少有,隔了近一寻的距离水袖还有这样的威力,可见这人武功不俗。
她认得这招,是青霄袖出。
有一回师父吴是颠以无形气剑远远隔着窗纱伤人,她曾好奇地问过类似功法。
师父说像他这样能够隔空伤人的招数少而又少。世界大致有三种:无形剑、拈花指和无影掌。这三个任一个练成都已跻身宗师行列,此类功夫自是举世罕见。
再来亦有宗师之下以有形气劲做了高手的,青霄袖出便是其中一种。
水袖飞缎如青云一般从衣间飘出,矫若灵蛇,精妙莫测,真气雄浑者可在极远处便以此功夫取人性命。
这花旦是个人物。
岑湘正色望去,才发现使袖的花旦,竟是个男子。
男子扮女驸马,还真是……公鸡扮黄鼠狼偷鸡?
岑湘在台下看戏时那人化了妆,戏腔又利,辨认不出性别,现在再看这卸了妆的曲名殇,只见他身姿笔挺,一张芙蓉面,点绛唇,是有些雌雄莫辨的样貌,但眉宇间能感受到属于男子的勃然英气。
想到他不问缘由先将自己人打了一巴掌,而这使水袖的功夫,再来十个自己也赶不上,初次见面摸不透此人想法,好在他目光还算正派,只得试探性地双手一举,算是向他投降求饶。
曲名殇也在同时打量她,但见那姑娘不过豆蔻年华,容色秀丽无比,眉宇间顾盼神飞,肌肤如雪,黑发如瀑,虽是极娇俏的容貌,人群之中端雅而立,却又生了几分飘逸清英,分明是在求饶,态度却分外坦然。
他见了对方这样貌神态,再看地上的一堆狼狈的臭汉子,也不多探听,当先斥道:“住口!这么多人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我不扣你们工钱已是好心。”
这声音嘹亮且中气十足,那群汉子吓得纷纷住嘴。
岑湘道:“先生恕罪,小女子不是有意赖账,实在是今日身上银钱花光了,公子唱戏又唱的太好,这才……我说要取了钱给那位大哥,他却不由分说便出手伤人,我是在没办法,这才做了反抗。”
“东家,她亲口说她家在官府有人,让我们去官府取钱,这个年纪的姑娘,能有这般身手,不是官府派来找事是做什么?”那个最初刁难她的男子气愤道。
岑湘见对方又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佯装害怕道:“有话好说嘛,几位大哥好吓人,一个个都不听小女子解释,既想要钱,又不想去衙门,也可以随我回家拿啊,不嫌远的话把我送回朱雀街就是。”
朱雀街——京城有名的达官贵人安置宅院之地。
那几个汉子刚被松了绑,听闻这三个简直是对他们挑衅的字眼,又起了无名火,挣扎着想要上前。
曲名殇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几人总算缩了回去。
曲名殇转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向岑湘,道:“我看姑娘确实不像是会赖账找事的人,我这伙计大概与你有些误会,”他顿了顿,又问,“不知你家大人是?”
这戏班子对官府的敌意显而易见,岑湘抬头看了看对方的神色,见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低声回答道:“家父是礼部侍郎傅廉靳。”
听到傅廉靳这个名字,曲名殇不由怔了怔,此时一直站在他身旁,扮演李兆廷的搭档低声道:“礼部侍郎……不如我们找他……”
“不可。”他未等对方说完,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岑湘正要问曲名殇何时随她去拿钱,他却毫无预兆地下了逐客令,道:“罢了,不过是五十文钱,就当我做善事,让你白听一回戏,快走吧,别再回来。”
竟是钱也不要了,甚至没要她向那几位被打的大哥道歉。
岑湘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搞懵了,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不明白对方怎么一听到她爹的名号就连钱也不要了,见他们自顾自回了棚里,大声朝里头喊道:“我不要占你便宜,明日必将钱带来给你。”
岑湘走后,众人聚在曲名殇身旁:“就这么放她走了?”
曲名殇瞪视一圈,道:“还能如何?你们也长点脑子,这事分明是个误会,谁会派这么小一个姑娘明目张胆来刺探?没人发现,自己反倒先大张旗鼓乱了阵脚,你们几个如此杯弓蛇影,能做成什么事?”
“至少应该再试试她的身手。”“李兆廷”道。
“不必了。”曲名殇解释,“揍完他们几个还要喘上两口的人,功夫不会太高。”
“那为何不让她帮忙引荐……”
“我们这些天在这儿也算有些名声了,早晚的事。”曲名殇早已明白搭档的意思,只是回忆着那个名字,摇着头低声道,“至少,不该将他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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