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湘抬头直视褚明知,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孤傲倔强,她原本是一把带着些奶气的甜嗓,这时候开口,语声满是凌厉:“如夫子所言,女子读书机会难得,那么岑湘斗胆一问,国子监里的女学生,读了书又能做些什么呢?给予我们如此崇高的机会,又有何用?”
入学至今,岑湘的态度一向是懒散敷衍的,不曾这样正面的与褚明知对话,他亦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蒙了,下意识答道:“自然是相夫教子,如同钟无艳、孟光一般对家人进行有益的辅佐,等你们哪日为人妻子,便当劝慰为官的丈夫清正廉洁,这样的官员多了,大胤自然也便海晏河清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岑湘哂道:“照您所言,女子读书,不论是学音律骑射还是太学史记,依旧是为了别人,既如此,那您不如劝我未来的相公多做学问,一心向上,也免得我今日辛苦,想来我为官的夫婿使银子听小曲儿的本事还是有的。”
堂下的学子们都为她这般放肆的话笑了起来。
褚明知更怒:“你若不思进取,你未来夫婿必定遭人耻笑。”
“难道齐宣王的后世评说十分高贵吗,人们只道他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贤惠才能如她,人们却更乐道其样貌丑陋,甚至将她选入四大丑女之列,若是美貌些的,便说是烽火戏诸侯妖姬祸乱,亡国只因美人笑,男子不思进取被人讥嘲,却要责怪他的妻子,这是什么道理?”
“你……”褚明知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娘亲是个江湖中人,也未读过多少书,但我爹爹不曾因此对她有何怠慢不尊,夫子这些话却都是让女子为了你们男子而用功,在我看来耻笑他人无盐无德反倒更非君子所为,更别提举案齐眉的梁鸿、孟光了,进食都需妻子将餐盘高举齐眉彰显非凡,这样做学问的君子多一个,天下便要多出许多侍奉丈夫膳食,不敢抬头仰视的卑弱女子。”
她不等褚明知想好措辞,开起连珠炮来:“我们能够站在此处,是因身份的特权,可即便如此,高门贵女们入了学堂,最终不过成全男子名声,那何不干脆雇些人在外头替你们鼓吹雅达?
女子能够学习却不能科考,那么学了有什么用,仅仅为了助内岂不是牛鼎烹鸡?
而先生想看大胤海晏河清,又怕那唐虞书院高过国子监作甚,那里的寒门学子岂不是更懂民间疾苦?”
她在此地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四下哗然。
岑湘缓了口气,又道:“说到底,这天下,男女尊卑,自出身便定好了,既然女子无论如何都是身不由己,那又何必挣扎,如我这般随心所欲岂不轻松?我这几日未在堂上影响他人,何故又招了夫子不悦呢?”
褚明知怒极反笑:“从前翁大人还劝我说你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看你没哪里不佳,长了这些年岁反倒更巧言善辩了,傅岑湘,你是觉得女子没有应得的名声地位吗?但你莫忘了,本朝也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当初林大人……”
他说的便是本朝开国至今,唯一的女相林缀了。
褚明知说起她,不由顿了片刻,岑湘便在此时问:“林大人的生平如何?”
褚明知不假思索:“自然是幼年困苦,为母申冤不成,立志为官,机缘巧合识得绫音公主成为伴读,出宫后又刻苦自强,跟随游方术士,钻研制造了乾象仪,因测算出第二日的大雨,助当时出巡的世宗躲过泥石崩塌的灾祸……”
其实这事大家都了然,后来世宗许林缀一个要求,林缀便恳请科考,若她真的高中,只要世宗如男子一般对她,再后来,林缀果真榜上有名,世宗便按约定嘉奖于她,此后也待她与朝堂之上的男子别无二致,林缀一路凭借百姓爱戴与机敏手腕,成了大胤人人皆知的女丞相。
但事情也并非如此圆满,岑湘又问:“林大人这般才学本事,便是十个男子拍马也不及,那她最终的结局呢?”
林缀于盛年之时,被后来上位的神宗一杯鸩酒赐死了。
这件事虽不向民间传扬,可也并非密辛。
“住口!”褚明知仿佛被触到了神经,眼底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一手指着广业堂大门,脸色涨的通红,“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出去站着!”
大概是这惩罚有些严重,除了季濛和郑雪外终于也有人开口替她求情,顾念康忍不住开口道:“夫子,这季濛都没有出去站过,眼下外面还有别的学子在上骑射课,这来来往往的…是否过于……”
但也有从前和宇文嫣一起在背后诋毁她的女同学道:“夫子,这傅岑湘目无尊长,狂妄无礼,只让她站在外头也太便宜她!”
“出去!”褚明知依旧指着门口,横眉道。
岑湘也不说话,给她的青蛙收拾了尸骨就干脆的去门口站着了,这一站,便站到了朝闻堂下学。
朝闻堂的学子要出国子监,必定会经过广业堂。
起先看到岑湘的还是冯芊和她身旁几个年幼的女学子,岑湘站在那儿,听到她们窃窃私语:“那不是傅昭的姑姑吗?”
“怎么一个人站在外头?”
“是不是惹夫子们不高兴了?”
岑湘偏过头去。
她觉得有些屈辱和无力,也许是爹娘不太以这些事教导于她,她和这里的许多人仿佛相似又并不相同,她本不想在今日再生什么事端,但情绪一到,忍不住便想出声,即使理智告诉她争论这些毫无用处。
正沮丧时,傅昭提着她的小包站到了她身边。
她摸了摸傅昭圆圆的脑袋,没有说话。
二人便一直站到广业堂的学子也都下课才离开。
这似乎只是国子监了里的一个小小波澜,然而她与褚明知的对话可能有些惊世骇俗,竟被传到了大人们的耳朵里,成了京城官家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岑湘那日回家后,父亲母亲便在饭桌上提起了此事。
“父亲便罢了,”岑湘望着从判州回来有些时日的慕娇侠,“母亲,你也认为我说的不对?”
慕娇侠并不正面接她的话,而是道:“对错另说,我怎么觉着,这不像是你的心里话?”
岑湘停箸讷讷:“我,我也不知道。”
“我出身草莽,一直羡慕博学多才之人,认识你爹之后也学到许多,至今还在努力增广学问修养,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起码读书识文总是对自身有益的,你当初一声不响地拜上阑山,那二位分明是以武学见长,何故还要教你琴棋书画?”
岑湘嚼着口中的米粒没吱声。
姐姐给她添了勺菜,说:“褚先生一贯温和,能叫你出去站着恐怕也是被你气坏了。”
“姐姐,我都被骂了好久了,”面对更为亲近的姐姐,岑湘忍不住还嘴,“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反倒还帮起那个顽固来,你就不能说妹妹句好吗?”
傅屏西的筷子敲在了她的碗口,不安地嗫嚅:“对不起。”
岑湘动了动嘴唇,只低声说:“没关系。”
生了傅昭之后,对不起仿佛成了姐姐的口头禅。
她想了想,又道:“他撕烂了我的青蛙,我大概确实也是一时气话……”
整顿晚膳,傅廉靳都没有就此事发表太多看法,但吃完饭后,岑湘便被叫去了书房。
她见书房已亮起灯光,便敲门进去,见父亲拿着枚叆叇阅读文书,便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父亲听到她的声音,回过身来,示意她坐下,道:“倒没什么旁的,还是你和褚先生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多说道几句。”
“是。”岑湘应声。
“关于周幽王亡国,唐虞书院,甚至举案齐眉这些,父亲都是赞成的。”
岑湘等着他的转折,果然——“但是你过于激进了,大可以柔和一些,再者,齐宣王钟无艳也并非一无是处,否则后世称颂的百家争鸣何来?史上也并非没有夫妻齐名,甚至女子功绩大过男子的卓越事迹,虽为少见,但我希望你能往好处想,莫钻牛角尖。
褚先生纵使固执,毕竟教过你,也算你的启蒙师长之一,尊其师,奉其教。念在你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非是有心不敬,有些事情如今纵是我也未必能想明白,便不多说了,可往后不要再多提林大人的事免得招来祸患。”
“为何?”岑湘没想到父亲如此轻放了她,只是叮嘱她有关林缀之事,忍不住好奇。
“林大人和绫音公主的事本就为宫中忌讳,况且,褚明知据说还曾是林大人门下门生,你那些话除了打他的脸,无疑也是在侮辱他的先生。”
岑湘哪里知道他们还有这层关系,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内疚起来。这时,傅廉靳又道:“褚明知那届科考,卷子是我审阅批复的,他那时文字尚有几分稚嫩,另外几位考官对他所做文章褒贬不一,但我看他字里行间均是家国抱负与正直纯良,最终还是给了名次,他因此对我总有几分感激,不管是对你哥哥姐姐还是对你,总是照顾,不管怎么说,他是盼着你好才催你做学问。
你爹我不管束你,是觉得大家都有各自造化强求不来,且知道你进学堂不是为了做学问,这段时间你在国子监陪着昭儿他也确实安心很多,但就算是看过十遍百遍的书,多读一遍也会有新的想法不是吗?即便真的看不进去,也不要再去刺激褚先生了。”
傅廉靳说完,看着低眉自责的女儿,有些怔忡——
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儿,聪明乖巧,一贯是最省心的,但自刘大人府上之后,他渐渐发现,女儿这些年在阑山养着,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也或许没变,她一贯看似乖巧,但一直以来,主意最大的也是她。
他说不上来好坏,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从来只希望儿女平安快乐,但她的哥哥姐姐似乎都没能如愿。
岑湘恭听完了父亲的教诲,臊眉耷眼地出了书房,穿行至回廊时,遇到了和孙家老祖宗闲聊、在孙府用完晚膳回来的祖母,岑湘看着祖母,祖母看着岑湘,二人相望不言。
半晌,屠经兰忽地道:“我们小啊湘,一个人站在外头,肯定很委屈吧。”
这一刻种种不曾有过的情绪突然上涌,岑湘投进祖母怀里,大声哭道:“呜呜呜,祖母,太丢脸啦,我从小到大还没有…没有这样……”
“乖啊,没事的没事的,”祖母拍着她的背温柔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人生要经历的风雨啊,还多着呢。我们阿湘最勇敢了!”
“不是勇敢的问题,是没面子,哇啊。”岑湘摇头哽咽。
“哈哈哈,你这么好看,让外人看看怎么了?”屠经兰含笑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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