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京城各处都点起了灯。
沈芸英在屋子里等了没多久,屋外便传来了景儿的脚步声。
景儿进屋关上房门,快步走到她的跟前,悄声道:“小姐,来的是城门校尉,说是敬佩将军前来拜访,又见这间客栈简陋,要为我们换一间。”
“小姐,现在怎么办?”
“跟他走。”沈芸英站起身整了整衣裙,再次叮嘱,“出了这个门我便是哑女,你灵敏点,重在藏拙。”
景儿点头,扶着她一道出了房门。
楼下站了一群官兵,为首的人红光满面,膀大腰圆,不像守门的将士,反而像富商老爷。他领着几个属下,在大厅里站着。
一旁的长凳被伙计撤开,桌上倒着几杯热茶。
“几位官爷先坐着喝喝茶。”客栈掌柜躬身笑道。
几人视若无睹,一个官兵瞥了他一眼:“什么廉价茶还拿给校尉大人喝?大人现在有事在身,不需要你们殷勤,一边待着去。”
“是是。”掌柜连忙应声,带着伙计往后退了数步。
沈芸英站在楼上看着,觉得上一世的自己实在天真,怎么会以为这样一群目中无人的人会敬佩寒门出身的父亲。
城门校尉不时往楼梯望去,富态的脸上已有些不耐。
不过是个爹都死了的孤女,要不是那位爷喜欢,也配他等这么久。
这么想着,楼梯方向传来动静。
客栈楼梯年久失修,人走动时总会响起吱呀声,让人耳软的同时又让人悬心。
景儿扶着沈芸英在这样的吱呀声中现了身。
楼下众人抬头望去,在刚燃起的烛光中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有人轻吸了口气。
被扶着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纯素白衣,脸色苍白,眉目如画,垂眸下阶梯时如世外之人临世。
城门校尉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位爷为何对此女如此上心了。他一扫之前的不耐神色,上前热切道:“可是云麾将军之女?”
少女颔首行礼,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却不开口询问。
竟是连话都不愿说。
城门校尉脸色凝固了下,还是报上姓名:“某乃城门校尉毛升。”
景儿见他脸色不好,赶紧解释道:“大人见谅,我家小姐之前听闻将军噩耗,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热,等醒来时便失声了。”
“原来如此,”毛升急忙又问,“大夫如何说?可能痊愈?”
景儿摇头,微垂首:“大夫查不出小姐失声的原因,也无法医治,只说以后可能会好。”
沈芸英痛苦地闭上眼。
“还能有什么原因,定是心中太过悲恸刺激的,”毛升一脸惋惜,劝道,“将军虽去,姑娘也要照顾好自己,如今这样不止沈将军在天之灵见了伤心,我等也见着不忍啊。”
脸色苍白的少女一下子红了眼眶,再次向他行礼。
“我家姑娘说谢谢大人关怀。”
毛升叹息着摇头,眼里却满闪着愉悦的光,觉得刚刚说的那番话实在好,不仅道出了她心中的悲恸还安抚了她,不说这孤女,单他自己都要感动了。
“我与沈将军曾有几面之缘,一直敬仰其坚韧不拔,骁勇威猛之姿,本想与他结拜为兄弟,却没想到……如今他不在了,我就大着个脸,叫你一声侄女如何?”
景儿稍稍握紧了沈芸英的手臂。
沈芸英懂她意思——还真是脸大。
她抿起唇,压住嘴角的笑,再次行礼的幅度大了很多,抬起含着水汽的眼眸望着对方。
仿佛失孤的小鹿,真的把对面的人当成了可敬的长辈。
“沈侄女不用这么客气。”
毛升脸都连声让她起身,见她如此信任,心下更加满足,算盘打得叮当响。
此女被那位爷看中,虽够不上妻子之位,但凭着这张脸得的宠也少不了。现在若能获得她的信任,以后她再吹吹枕边风,来日还愁不能升官发财?
他马上提起换客栈的事:“此处实在简陋,以沈侄女现在的身子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沈芸英摇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
“怎么哭了?”毛升望向景儿,“这是……”
景儿红着眼:“大人,不是我们不愿住好一点的客栈,只是我们一路从白城来,路上已将盘缠耗尽……”
毛升迅速进入角色,肃起脸不高兴道:“我既叫你一声侄女,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叔出钱,咱们住好地方。”
见小姑娘还想摇头,他立马道:“你再这样就别叫我叔了。”
沈芸英身形一顿,刚抬起手又被他打断。
“也别行礼!”
他半真半假地阻止道,一下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
同时也看出来了,这个姑娘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知恩图报的人,就是都单纯了点。
而单纯的人活不长。
毛升看向扶着她的景儿,命令道:“扶好你家小姐,我们换间客栈。”
说完领头踏出客栈。
景儿扶着沈芸英跟在后面。
看着前面城门校尉昂首阔步的样子,景儿忍不住轻轻握了两下自家小姐手臂。
沈芸英会意地抚了抚她的手。
两位姑娘跟着人走了,小二才想起件事:“掌柜的,她们的房钱还没退。”
掌柜斜了他一眼:“你刚刚没听见吗?别人父亲是将军,现在还有个当官的叔,这点子钱退不退又有什么?”
“可是……”小二想起刚刚那位丫鬟说的手头拮据。
“我看你闲操萝卜淡操心,将大厅洒扫一遍,准备关门。”掌柜吩咐完就进了后院。
身旁几位伙计也拍拍他的肩:“管那些人干嘛。”
小二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对这种事的看法与大家是一致的——少说少看少管。但他无法也对那两位姑娘一样。
他沉默地打扫着大厅,思索着自己态度不同的原因。
等插上客栈大门的门栓,他才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也和她们一样,失去过家人,那时不少人对他嘘寒问暖,甚至有一家还想认他做女婿。他一度在这样的温暖里忘记了悲伤。
直至他们听说父母什么都没留下,甜蜜的假象才被撕破。
刚刚那位官员的眼神他太熟悉了,三分假意七分算计。
他回到后院找到掌柜:“能不能还给她们?”
“什么?”掌柜一脸不解,见他脸上是好久没有见过的神色,恍然。
他抚了抚青年的后脑:“她们明天说不定就来找了,如果不来……”
“我去送。”青年答得斩钉截铁。
掌柜笑骂:“臭小子,你想旷工就明说。”
-
夜里无月,天空中挂着繁星。
城门校尉带着沈芸英和景儿到了一间客栈门口,他向两人介绍道:“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客栈,你们现在这里住几晚,到时毛叔再找其他地方。”
“不许摇头,也不准行礼。”他板着脸道,言语中带着亲昵,“你大老远来,毛叔花点钱没事。”
毛升这样说着,当然不可能这样做。实际上,他只管她们今晚的住宿,明日那位爷来了就不关他的事了。
沈芸英颔首,景儿代为答谢。
望着和前世住过的客栈,沈芸英眼里闪过一丝光。
毛升瞧见,以为她是从没住过这样好的客栈高兴的,笑着带人进去。
大厅里灯火通明,中心立着香炉,正腾腾的散着香雾,房梁和楼梯都纹着仙鹤振翅的图,桌椅干净整齐,坐了不少衣着华贵的人。单伙计的数目就比来福客栈多了一倍。
“如何?”毛升转头问沈芸英。
沈芸英拘谨地点头。
毛升叫来掌柜订了一晚,口中体贴道:“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感受一下,不行咱明晚就换。”
沈芸英心中暗笑,感激地颔首。
“好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沈侄女一路车马劳顿,今晚先歇息吧。明日叔再带你去吃好吃的。”毛升卖力地扮演着一位关爱晚辈的长辈。
沈芸英颔首,正准备行礼的身子一晃,被景儿及时扶住。
“小姐!”
毛升急忙问:“这是怎么了?”
沈芸英软弱无力地靠在景儿的身上,手指悄悄在她腰后画字。
景儿一顿,再看向毛升的眼里湿红:“我们赶路急,自早上到现在还没饮食过……”
毛升也是个人精,景儿委婉的一番话迅速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变成了——我们没钱,早上过后就没吃饭了。
他恍然大悟:“侄女这是饿了?”
靠在丫鬟颈窝的少女摇头挣扎着直起身,脸色微红,比刚刚好看不少。
“饿了就……吃啊!吃!”毛升叫来小二吩咐一番,忍着肉痛交出一袋银子。
他转身,和煦道:“明早的朝食也吩咐好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般这话就是客套,知事的人都会拒绝。
果然,少女急忙摇头了。
毛升刚松口气,只见一旁的丫鬟眼神发亮地看着他,他心一提。
“大人,小姐的衣裳在路上划破了几件……”
毛升咬牙:“买!”
“大人,小姐身上有伤,要买伤药……”
“买!”
“大人……”
毛升抬手打断她,转身问身后下属身上带着的银钱,他收拢一起放进了景儿的手里,比刚刚更和善了:“还缺什么你替侄女买,我忘了今晚该我值班,得走了。”
景儿泪眼汪汪地接过:“谢大人!”
沈芸英拉住景儿的手急摇头,示意她将钱还回去。
毛升深知为人的道理,不可能把给出去的钱收回来,也害怕再待下去自己就得光着屁股出客栈了。
他勉强笑道:“侄女不必客气,这都是叔的一番心意。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叔带你去吃好的。”
说完,领着下属急匆匆走了,像是被火烧了屁股。
沈芸英朝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带着景儿去订好的房间。
一路上两人都眼眶泛红,景儿夸着毛升,沈芸英时时颔首。
一关上门,景儿颤笑不止,却不敢笑出声。
沈芸英挺直了背,也眉目含笑。
想起毛升脸都青了的样子,景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等终于平复下来,她问道:“小姐,这个毛升……”
“一个探路的小卒罢了。”
沈芸英沉声道,“只需记住,京城鱼龙混杂,除了我们的人谁都不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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