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项觉得自己像个木偶。
化妆让她配合,她就配合。摄像让她微笑,她就微笑。
她的假睫毛沉得厉害,让她觉得睁眼视物都很困难。有机会她就闭上眼,将所有繁杂事务交给小于。
小于是个尽心尽责的小当家。五公分的尖跟鞋,也没妨碍她忙得足不点地。安排车辆,确认会场,联系司仪,取外卖接电话回信息,居然井井有条。
曲项很疑惑:“你今天怎么这么能干?”
小于低头在回信息,闻言招头,有些心虚地打哈哈,“毕竟也工作那么些年了,有进步了嘛,哈哈哈!”
“你好像很高兴?”
“啊,有吗?……啊这是领导你的大喜日子,我当然替你高兴,哈哈,哈。”
曲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彩排走位,薄清波没有到场。听说是通报会那边出了点问题。
出问题,曲项并不奇怪。以新锐目前的情况,投资人扬言撤资,也在意料中。
但很奇怪,并没有意外发生。早上争得不可开交的工作群,此时竟然都安静下来。再然后,大家发起撒花、庆祝的表情。
曲项没有精力一个个开微信群看,就问小于:“通报会没问题?”
小于仿佛是很高兴,“没问题没问题。曲总你就安安心心结婚吧!把婚顺顺利利地结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曲项不知道,结了这个婚,是不是能解决问题。
但曲项的身份,是华前的半个千金。曲项跟薄清波的婚姻,意味着华前将为新锐撑腰到底。
只是如今,华前股价被新锐带得一泻千里。这样的背书,真能挽回败局?
仪式开始前,现场一片混乱。
预定时间将到,宾客尚未全部落座。灯光音乐准备就绪,司仪却不知跑去哪里。
所有人都在忙,只除了曲项。在这一片忙乱中,曲项觉得自己仿佛是局外人。
婚纱厚重,行动不便。候场时曲项心思恍惚,又开始走神。
她想起遥远的少年时光。那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称霸宇宙。她幻想自己的婚礼,有好大的排场,她前呼后拥,像加冕的女王。
她终于等到这场婚礼。并不如何激动雀跃。她知道自己没本事称霸宇宙,因为毕竟是个牵线木偶。
薄清波需要她,巩固跟华前的关系。房文英也需要她,管住薄清波。
而她一头扎进这名利网中,就似粘在网上的小虫,此身由人不由己。
前因后果都看透。红尘道上人来人往浩浩荡荡,有几个能功成名就,有几个能得自由。
父亲的角色,由曲进步承担。
这一天的曲进步,格外隆重地穿上西装。腰杆一直,竟显得分外抖擞。连曲项都觉得意外,原来自己的小叔,个子居然挺高。
印象中的小叔,永远是躲在人后,驼着背,畏畏缩缩的模样。可是,当曲进步真正挺起脊背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曲项几乎以为,爸爸回来了。
总算宾客落座,司仪就位。宴会厅大门合上。有音乐和掌声传来。
按照彩排过的流程,曲进步携曲项站在礼堂大门口候场。
仪式就要开始,小于过来,在曲项耳朵里塞上蓝牙耳机。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按照彩排继续进行。”小于殷切叮嘱,“曲总啊,我知道你有点不愿意,可这不是为了公司嘛。您平时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要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啊。这就是您以身作则的好机会啊!”
曲项:“……”
怎么有要被卖了的感觉。
婚纱很沉,行动不便。曲项提着裙摆,还觉得走不开。
大门紧闭,旋律绕耳。曲项的心砰砰跳。她有点走神,倏忽间回到小时候。她穿着公主裙,坐着桑塔纳。喇叭滴滴叭,很嚣张。
耳机里传来小于的絮聒。
“新郎就位,新娘就要上场了啊。曲总你这边也做好准备呀。那个裙子的后摆让伴娘铺开一下。走的时候一只手提着裙摆,不要绊到自己呀。”
曲进步笨拙地帮她铺裙摆,额头上渗汗。他看着像要哭了。
曲项很惊诧:“小叔你没事吧?”
“没事,小叔没事。”曲进步用衣袖擦额头,又忽然意识到这是西装停下手,他仰着头看曲项,“项项,你像你妈妈。”
曲项一怔。这时听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暖场过后,郑重欢迎。
“尊敬的领导,亲爱的来宾,欢迎你们来参加项……先生和曲项小姐的婚礼。……”
项……先生?
曲项纳闷。幻听?
她被回忆带跑了。总是这样。每次到重要关头,她总会忍不住走神。
她就要跟薄清波结婚了,可她脑子里居然还在想另一个人。
她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
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有的人注定只能活在怀念里。
怀念是人生的一部分。遗憾也是。
可是不知怎的就泪湿了。头顶金冠沉重。粘贴的睫毛也沉重。她一眨眼,眼睛就觉湿润和刺痛。
曲项把眼泪咽回去。
耳机里说:“新娘准备就位了。”
这时就听到门缝里传来主持人声音:“下面有请美丽的新娘——”
眼前光线一亮。大门缓缓开启。礼堂响起《婚礼进行曲》。
周围是炫目的灯光,热烈的掌声,隆重的音乐。曲项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曲进步搀扶着曲项。曲项提着她裙摆的一角,按照彩排的节奏,缓缓踏上红毯。
红毯前方,是水晶t型台。
t型台的那一端,站着司仪,还有一个,她魂牵梦萦的男人。
曲项震惊地站在原地。
背景全都暗去。喧嚣全都逝去。梦境变得如此清晰,泡沫一般脆弱而触手可及。
如画的眉发。带着锋芒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廓。山峰一样的鼻梁。
他看到她,就迈开步伐朝她走来。
她想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曲项拼命眨着眼。可一眨眼,眼泪便溢出了。睫毛几乎掉进眼睛。
身旁的人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牵着的手变成紧握。
曲项手足无措,就任由曲进步引领。这样的时刻,曲进步一改平日的懦弱,拽着她往前走。
耳机里不断传出声音,“往前走,往前走,按照彩排进行。”
那人已站定。
曲项只好跟着曲进步,一步步走向水晶台中央。
周围一片灯光闪烁。她几乎目盲。
越发看不清眼前人。
没有记得提裙摆。快走到时,被衬裙绊了一个趔趄。
身体不由自主,朝前仆去。
电光石火间,看见玻璃的台面。那里光线交错,像水光的波纹。
曲项几乎崩溃。
在婚礼上,当着这样多合作伙伴的面。
她还是那么没用。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在重要时刻掉链子,闯祸或者毁掉别人的生活。
可是很意外的,她并没有摔在地上。
一双有力的,带着厚茧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
曲项抬起头,撞进一双黑色的,海洋一般,平静深邃而宽广的眼睛里。
那人眼角带笑。头颅微低,嘴唇附在她耳畔说,“你来了。”
很多年以后,曲项都会回忆起那个日子。
在那一天之前,她以为春天早已不再属于他。人生不是轮回。盛夏以后是肃杀,燃烧以后是灰烬。
可是,在那一天以后,她忽然发觉,原来每一个季节都值得庆贺。每一个季节都可以播种和耕耘,每一寸土地都可以鲜花着锦。
杀出重围可以衣锦还乡。杀不出的,就地讴歌梦想。
那一天并没有人迫她喝酒。
那个男人替她挡掉敬酒,挡掉所有她厌恶的繁文缛节。
她的前半生过得跌跌撞撞,后半生也在随波逐流。昏昏沉沉,像上了一个贼船。
她是一个牵线木偶。
她甚至没有去找薄清波质问,为什么到最后一刻婚礼的主角换了人?
她不傻。所以很快就知道,她被这样推出去,换新锐五十万千瓦时的电池。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错。如果把决定的权力交给她,她也会这样做。
她本以为这一切是逢场作戏,目的只是为了羞辱。只要配合完成仪式,她便可退场。
可是,仪式结束后,那个男人并没允许她离开。
“结婚了,不是吗?”他嚣张地对她说,“合同也没签,是不是应该巩固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
他不由分说,拉她坐上他那辆有些可笑的组装车。
他说:“我们回东宁。”
曲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回去。但上海终归不是家。
从上海到东宁,走高速车三小时。到东宁时夜色已全黑。
她离开东宁太久。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在黑夜里,一切都好像陌生。
马路变得宽阔。楼宇变得高昂。昔日有些荒凉的东宁开发区,变成都市灯火辉煌。
他们的车到二条河镇。那个曾经破破烂烂的小镇,早已变换了模样。灰尘仆仆的老旧街道,变成了宽阔热闹的商业街道。
可是,在道路的尽头,修葺一新的小镇建筑中央,有一株馥郁的桂树。那桂树树荫里,有个格格不入的五金铺。
那破烂的平房在楼群中分外惹眼。一看就是钉子户。
铝合金的卷帘门斑驳掉漆。上面喷漆涂的字早已模糊。
项天歌将汽车沿马路停好。曲项从车里走下来。
他们一起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很轻很小心,像怕打扰时光。
他们绕去后门。墙面爬满藤蔓。那隐蔽的小门藏在藤蔓里。
他用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一把生了锈的锁。
他们穿过荒草丛生的后院。这里十分热闹。昆虫的嘤咛,草尖的摩挲,风吹过堂的声音。时光回溯,他们一下回到了,那个被怀念着的曾经。
后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门栓发出吱呀的声音。
归来的游子,轻轻开了灯。白炽灯光下,桌椅如旧,只是更旧。地面坑洼,更加坑洼。
曲项随他步入堂屋。
甫一入户,曲项吓得失声。
那堂屋已经变成一座灵堂。
正堂桌上摆着好几块牌位。项天歌走过去,擦拭尘土,点燃香烛。
然后他过来拉她的手。曲项有点懵。
还好他没有迫她做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无言地朝那些人鞠躬。
曲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跟着他的动作,浅浅地鞠躬。
鞠完躬,她觉得又可怕又傻。
封建迷信吗?
她就眯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去读牌位上的字。
一块木牌书写慈父项志明之位。一块书写慈母许明美之位。一块书写师父程向明之位。还有一块没有字,上面插着一根黑色的羽毛。
好像知道她的心思,项天歌说,“就是想回来,告诉他们一声。”
“项志明是你爸?”
项天歌答:“是的。”
“程向明就是老程?”
项天歌答:“是的。”
“那个插了一根乌鸡毛的是谁?”
项天歌默了好一会儿。
“那不是鸡毛。是一根鹅毛。”
“那个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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