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曹府,曹节书房之中。



    一身澹紫色长衣的曹节正负手站在窗前,抬眼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窗外树下,有群蚁搬土而过。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向那个站在屋中,满脸狼狈的自家兄弟。



    “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些日子莫要出去惹是生非。我的话便是陛下都要听上几分,偏偏到了你这里就是耳旁风。”曹节叹息一声。



    他曹长秋的言语,不论落在雒阳的大小官吏谁身上,都是要当做金科玉律一般,细细思量的。



    唯有曹破石这个自家人最不放在心上。



    只是曹破石虽不争气,可到底是他的亲兄弟。



    “兄长之言我都记在心中,只是这次确是这刘备欺人太甚。他看似打的是我,其实折得是咱们曹家的脸面。”曹破石心中颇有怨气的都囔了一句。



    事到如今,他还不忘在火上浇油,想着兄长能替他报仇一二。



    曹节苦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这段日子夹着尾巴做人?你整日只知在城中闲逛玩乐,可知如今宫中与朝中局势已然变换?”



    曹破石一愣,即便他再是鲁钝,也明白曹节意有所指。



    “兄长是说……”他抬手指了指天上。



    “自来天威难测。当初天子年幼,我等助陛下铲除了陈蕃等人,固然是立下了大功劳。陛下也因此为看重我等,享受恩宠多年,待我算不得薄了。”



    “只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终究是前代的老人了。如今天子长成,而我曹家重权在握。”曹节叹息一声,“自古主壮而臣权重者,取死之道。”



    “陛下向来对兄长信任的很,我记得兄长之前几次请辞都被陛下拦了下来。”曹破石不解道。



    “你在外庭,不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世人皆以为他昏聩无能,只是耽于享乐。于我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圣明的很,最少于权术一道之上,算的上是个合格的君王。”



    “朝中那些所谓名臣将相,即便对陛下心怀不满,可还不是要乖乖的屏气凝声,为陛下所用?自他掌权以来,一直以宦官压制朝臣,我当初几次请辞而不过,不过是因彼时的宦官羽翼未丰,他暂时寻不到替代我之人罢了。”曹节缓缓而言。



    他历经两朝,朝中之事虽是诡谲非常,可于他看来却是看的清楚明白。



    “至于如今,陛下的手段越发纯熟起来了。小黄门蹇硕深得陛下信任,从他之前的作为来看,陛下是想要他做个孤臣。做陛下门下,忠心耿耿的走狗。而宦官之中的后起之秀则有张让,赵忠等人。如今他们已然羽翼渐丰,正盯着你兄长我这个位置。”



    “只不过如今陛下态度尚未完全明朗,故而他们也只是敢暗中使些绊子,不敢当面出手发难罢了。”



    “我,蹇硕,张让等人,宦官之中尚且分为三家,争斗不休。而我观陛下之前赞扬那个刘备之事,只怕他心中又是另有盘算。当初他曾提过一事,只不过当时陛下年幼,在朝中根基浅薄,因那些世家出身的朝官门反对,未能施行。”



    “如今他羽翼丰满,只怕这些人再也阻拦他不得。”



    曹节又是叹息一声,看向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论如何不成器,终究是自家的兄弟。



    “可朝中位子只有那么多,有人要上位,自然便要有人自位子上退下来。我曹家如今声势正隆,亲信遍布朝野内外,只怕如今早已落下陛下眼中。”



    “如今你又不知收敛,即便今日那刘备将你打死在雒阳的长街之上,陛下都不会为你多说半个字,说不得还会给那刘备一个除恶豪杰之名。”



    站在屋中的曹破石早已汗流浃背,不想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曹节为人阴诡多计,曹破石却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如今你若是再犯下事端,即便是我出面做保也是无用,城中不知多少人正等着咱们曹家倒下。”



    “兄长,我该如何?”曹破石一脸惊慌之色。



    他在雒阳城中本就是靠着曹节的庇护才可嚣张跋扈,如今听说曹节再也不能为他羽翼,自然便是立刻慌了手脚。



    曹节抬手轻叩着窗灵,不知是否是因他对这个兄弟太过宠爱,才会让他如此无能。



    “如今雒阳错综复杂,你留在此地,反倒是容易成了他们的众失之的。我在青州有一好友,你可前去他那里呆些日子,算是暂时避开锋芒。过些日子等到时局安稳下来你再回来。”曹节沉默片刻后才道。



    曹破石心中一喜,兄长果然还是对待自家最好。



    “多谢兄长,我这就去准备。”曹破石便要转身离去。



    “记得多带些人手上路,还有到了青州莫要如在雒阳这般放肆,山高路远,那边的人可不管你兄长曹节是何等人。”曹节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曹破石敷衍了两句,从屋中退了出去。



    曹节苦笑一声,世人都说他歹毒心思满腹,倒是也不曾说错,只是如他这般歹毒之人,心中又何尝不曾存着一丝温情。



    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曹破石在雒阳城中做下的那些事情?只是长兄为父,对这个唯一的兄弟,他一直不忍心苛责。



    于他曹节自家看来,他不是一个好人,却自诩是一个好兄长。



    只是如今,该做取舍了。



    此时院中群蚁尚在搬土。



    蚁之力虽弱,可蚁多,也能咬死象。



    曹节双手紧扣,既然都将他当做那只已然垂病将死的老象,那便让他们试试看。



    …………



    “袁术应下了?”缑氏山上,傅士仁问道。



    “有玄德出马,袁公路如何能不应下。”简雍在一旁开口。



    他向来自许辩才无双,只是辩术他自认在刘备之上,可这说服人之事,他便是远远不如刘备了。



    “袁术确是应下了。只是要我不能将袁家参与其中之事暴露出来。”刘备笑了笑。



    “不得不说袁家财大气粗,不止应下了不少银钱。还许诺事情若是成了,还可动用袁家在并州的人脉,给那只并州虎在并州谋一个官职。”刘备笑道。



    袁术此人虽有万般不足,可许是出身四世三公名门的缘故,出手倒是极为阔绰。



    “给银钱倒是好说,只是这为吕布吕布谋个官职,只怕袁术是另有所图。”简雍沉吟道。



    刘备点了点头,“袁术的心思不难猜测,无非是想借此恶心咱们一下罢了。”



    “吕布此人虽然勇勐,可轻薄寡恩,兄长当真要与此人联手不成?”关羽沉声道。



    在场之人只有关羽见过吕布。



    当日吕布仁义几钱之问如今依旧会让他时常回想。



    如此人物,与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刘备笑道:“云长无须担心,吕布此人一心向利也有好处。只要咱们出的起价钱,他便会站在咱们这边。他这般真小人,反倒是要比那些伪君子更可信一些。”



    关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再说有云长你在,即便他吕布与咱们为敌又如何?莫非还惧他不成。”刘备笑着补充道。



    “兄长说的是。”关羽傲然的点了点头。



    如今的关羽已然不是在河内的关羽。



    “宪和,这次你到了河内,可先去寻高顺,到时和高顺一起去寻吕布。官职之事你可和他如实实说,至于这银钱,他若是不问就算了,若是问起,你便也和他如实说就是。”刘备笑了笑。



    “那并州虎真的不会因此不答应此事?”



    “他会应下的,咱们在其中不能平白出力不是?再者,咱们如此做,反倒是会让他更加放心几分。重利之人,如何会信咱们会做无利之事?”刘备笑道。



    简雍若有所思。



    刘备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关羽笑道:“云长,我倒是有一物要送你,想来这些日子应当差不多了。”



    …………



    简雍当日便离开雒阳,奔赴河内。



    好在河内与司隶算不得远,数日之间便已然可到。



    高顺之前不曾见过简雍,只是当简雍从怀中拿出那枚铜韘之时,高顺便已然知道了他是自己人。



    持汉血铜韘者,即是我辈同行之人。



    两人寻了一处隐秘之处落脚。



    简雍说出此行的目地。



    高顺慨叹一声,“玄德不过才去了雒阳数日,便闯出了如此大名。更难能可贵之处,即便如今有了大好前途,却依旧不忘初心。”



    “如此这般,不才是值得我等追随之人吗?若是玄德为求富贵而不敢出手,你我又岂会与他同行?延之,我等这般人,不就是因义气与大义而聚在一起的吗?”简雍对高顺所言也是有所感慨。



    “宪和说的不错,正是如此的玄德才值得咱们卖命。”高顺一笑,“只是宪和次来提到之事,只怕是有些难办。”



    “延之何意?”简雍皱了皱眉头。



    他来之前,刘备也曾和他介绍过高顺。只说此人沉毅厚重,值得托付。



    故而简雍虽然不曾见过高顺,可其实已然对此人有了颇多了解。



    只是不想高顺竟会推脱此事。



    高顺猜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不是顺推脱,只是吕布此人乃是并州虎狼。我在此地暗中训练了八百余人,如今虽尚未成,可也已然小成效。”



    “只是却是被吕布暗中盯上,此人名里暗里做了不少事情,只为将我手中这支人马吞入口中。若不是如今有司马家帮忙从中斡旋,只怕我早已带人离开此地了。”



    “我来之前玄德便说过,吕布此人是个见利忘义之人,他有如此举动不稀奇。只是司马家竟也会从中插上一手,倒是有趣的紧。”简雍笑道。



    “司马家名为相助,其实也不过是看中了咱们这支人马罢了。无非是坐观成败,若是玄德不曾在雒阳闯出名头来,只怕到时候最先对咱们下手的不是吕布,反倒是他司马家。”高顺苦笑一声,他久在河内,对司马家是何等样子如何不知?



    简雍笑道:“司马家会如此作为倒是不奇怪,毕竟当初他们是以献上霸王首级起的家。最是喜欢这般趁火打劫之事,而且听玄德说他们还有阴养死士的传统。看来他们这是想要把延之收为死士啊。”



    他继续笑道:“延之在河内也是不易,不过无妨,这些事玄德自会应对,你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高顺点了了点头,他其实倒也不如何怕他们,即便吕布勇武过人,即便司马家名重一方,可只要他手中的这支人马练成,自然不惧他们。



    最不济之下,也可将人带到并州边境躲藏,到时战力已成,占山为王以待刘备,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日后之事,日后再谈便是,今日之事却不得不用他吕布。延之尽管带我前去就是了,我自有法子说服此人。”简雍笑道。



    “既然如此,我这便去寻郝萌。”高顺起身,迈步而出。



    简雍独坐,却是悠闲的自饮自酌。



    从来不曾有人能逃过他的游说,这个吕布也不能。



    …………



    野王县一处私宅里。



    吕布正坐在屋中弹琴,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幽怨。



    高大身躯坐于一张琴前,低头抚弄着琴弦,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吕布这个边地武夫,其实不只是粗通文墨,即便是琴技也可算是极好。



    锵然一声,琴声骤停。



    他抬头看向方才推门而入的郝萌,笑道:“阿萌今日前来有事?”



    原来他与郝萌等人都是分散而居,虽是相距不远,可平日里在明面之上其实极少往来。



    为的便是以防有一日被那些朝中官军一网打尽,毕竟他们所做的都是违反汉律之事。



    郝萌将高顺寻上门来的事情和吕布言明。



    这般大事,他自然不敢随口应下。



    答应与不答应,还是要看吕布的意思。



    吕布闻言沉默片刻,然后便是笑了一声,“不想那刘玄德如今在雒阳城中倒是混的风生水起。早知如此,咱们也该去雒阳混上一混的。如今又将算盘打到咱们头上了,看来当初我确是小看了他。”



    “奉先,那此事咱们该如何?可要应下他?”郝萌问道。



    “且不急应下,他不是还派了说客来?好歹还是要见上一见的,不能让人家白跑了一趟。”吕布随着扯了扯琴弦,“我倒要看看,此人口中又有何等说辞。”



    …………



    日落之时,郝萌带着简雍来到吕布的宅院之中。



    高顺本要陪同,却是被简雍拦了下来。简雍笑言若是高顺陪同,倒是显得他没有胆气。



    说客行事,依仗的便是胆气。若是被吕布看轻,到时反倒是更不容易说服此人,再说他也有把握吕布不会害他性命。



    高顺无奈,也只得任由他一人跟着郝萌来见吕布。



    此时吕布院中,并州诸人齐聚。



    吕布高坐上首,魏续宋宪等人分左右而立。



    郝萌引着简雍步入院中,简雍倒是神态自若,目光自并州诸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才落到吕布身上。



    “在下简雍,受玄德所遣,特来送诸君一场富贵。”简雍笑道。



    “富贵?君便是刘备的说客?”吕布开口笑道,“当日放过玄德之时,何能想到会有今日之事。玄德倒是在雒阳做出了好大事,布可是羡慕的紧。”



    “吕君所言大谬,当日在河内之时,若是玄德拼死相对,吕君人数虽众,然胜败未可知也。”简雍不卑不亢。



    “简君好一张利嘴。”吕布闻言一笑,他指了院中诸人,“君观我并州之人颇雄壮否?”



    “并州之人固然雄壮,然不过皆是草莽之人。”简雍正色道。



    魏续等人闻言纷纷拔刀,激愤而出,似是要上前将简雍斩杀在院中。



    “且慢。”吕布出声将众人拦了下来,看向简雍,“简君欲效丽食其旧事,死于鼎中不成?”



    昔年丽食其说齐,被齐王置于鼎中,烹煮而死。



    丽食其旧事颇为豪迈,故汉人多知之。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简雍笑道:“诸君无须如此作态,出使之人,哪里有安安稳稳便能功成的?其赴任而谈者,欲要成事,必然要先心怀死志,方能刀斧临身而不惧。”



    “今日为诸君送富贵而来,诸君不知置酒相迎,反倒是面见逼迫,雍死不足惜,可他日何人还敢与诸君同行?”



    “简君无须如此。”



    吕布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简雍身前,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上首一侧的座位上。



    “方才之言不过聊相戏耳。”吕布笑道,“简君知我与玄德之前有隙,自然要试探一二。”



    “只是不知简君所言富贵如何?”吕布笑问道。



    “雍在雒阳之时,玄德常言吕君勇勐无双,只是苦无晋身之途,困在此处着实可惜。”



    “故而他费尽心思,从袁家那里为吕君求来了一个官职。若是玄德所托之事办成,吕君便可荣归故里,走马上任。不知于吕君以及诸君而言,可算富贵?”



    “我又如何知玄德会信守承诺?非是诓骗我等?”吕布收敛起笑意。



    简雍整了整衣襟,“雍便在此处,若事成而任命不至,雍请就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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