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宪的营地大致分成了两块,前边一块占地较广,是战士们住的,后边一块占地较少,挨着丘陵,是随军的妇孺们住的,又在前边这一块,贲休等小率各部分别有自己的驻区。

    贲休领着曹幹三人来到自己的驻区,到了个大帐篷外,令帐篷里的人搬出去,与曹幹说道:“曹小郎,你们就暂住在这儿吧。”

    他身后的随从们中一人说道:“瞧我家卒史待你多好!这帐篷可是个好帐篷!”

    帐篷此物,制作不易,需要粗厚的布匹等原材料,价值也不菲,董宪营中帐篷的数量亦不为多,战士们住的多是由树枝、茅草等搭起来的简陋棚屋。

    相比帐篷,棚屋四面漏风,在此隆冬,住里头可是冷得很,自是没有住在帐篷里头舒服。贲休挑的这个帐篷,如那个随从所言,且还算是个大的,的确是贲休所有的最好的帐篷之一了。

    曹幹说道:“贲君厚意,在下惭愧。”

    贲休已把铁球从怀中掏出,仍拿在手里,上下抛着,笑道:“小郎,你也不用惭愧,你为你家从事送书信来,咱俩路上能够遇到,亦是一番良缘。只需你家从事带着你们的人来后,你别忘了咱俩的这番良缘,我待你的这番好意就行了。”

    “贲君的这番好意,在下必不敢忘。”

    贲休说道:“我家从事嘱咐了,叫今儿个就把你的书信送出。咱们现在就进帐吧,你把给你家从事的书信写好,等拿给我家从事过目后,咱就赶紧给你家从事送去。”

    这封书信,曹幹委实不想写,可是不写又不行,骑虎难下,只得应了声是。

    贲休不识字,他部中没有笔墨和竹简,不过适才从董宪处离开时,董宪给了贲休一套竹简、笔墨。入到帐中,贲休的随从把几根竹简在案上铺开,将笔墨放到边上。

    贲休笑道:“曹小郎,写吧。”

    曹幹把墨墨开,提笔在手,蘸了蘸墨汁,开始落笔书写。——时下书信有时下的格式,与后世不太相同,曹幹没学过这些,但也无妨,他权按后世的书信格式来写。

    竹简表面光滑,宽幅窄,不类纸张,曹幹名义上跟苏建学了一段时间的字,但那段时间里,他都是在地上或者是在泥板上“学着写”的,在竹简上写字,这还是头一回,他很不习惯。竹简不习惯,毛笔用着也不习惯,前世时,他只在上学时学过毛笔字,早就忘了。两个不习惯下来,这一手字写的便歪七八扭,笔锋时不时的滑到竹简外头,搞得案上墨水狼藉。

    贲休瞅瞅竹简上的字,瞅瞅曹幹,说道:“小郎,我虽不识字,但我见过我家从事和黄先生写字,你这字,写的咋和他们写的不太一样啊?”

    岂止是不太一样,实际上是很不一样。

    不一样不止是不一样在“丑”上,还不一样在“字体”上。

    当世通行的是隶书,楷书、行书等类字体,如今尚无,曹幹压根就不会隶书,跟苏建“学字”的时候,苏建写的是隶书,可曹幹不知道时下尚无楷书,因他照着写出来的字,却是用的楷书之类的字体,苏建那时为案上鱼肉,也不敢说他写的字体“奇怪”。

    曹幹以为贲休说的“不一样”,指的只是他写的字太丑,遂又道了声“惭愧”,说道:“在下是刚学写字,写的不好,让贲君见笑了。”

    “写吧,写吧,你快些写吧。”

    曹幹尽力地把握住笔,继续慢慢地写,接着又写了没几个字,笔下一顿。

    贲休一直在注意着他,问道:“怎么了?”

    “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

    其实不是写错,是把这个字写成了简体字。

    曹幹找苏建学字,一个是为了方便日后,再一个为的正是学繁体字的写法,可即便有简体字的基础,繁体字亦不是说学就能很快全部记住的,有所遗忘,抑或一个疏忽,把之写成了简体字,这也是在所难免。曹幹想了想这个字的繁体写法,想不起来了,索性也就不再修改,反正简体字虽和繁体字有区别,可简体字是脱胎於繁体字,看的话,还都是能看懂的。

    不多时,给高长的这封书信写毕。

    贲休把竹简取了一根,拿在手中,问曹幹说道:“你都写了啥,给我说说。”

    曹幹放下毛笔,指着竹简上的字,指一个,给贲休读一个,把自己写的这封信读了一遍。

    信中内容说的都是路上遇到贲休,听说高长朋友秦交已死,现下董宪愿意为他们在力子都面前美言这些东西,并无其他言语。

    贲休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小郎,你看看你打算选你的哪个随从送此书信,即刻便做准备吧,我先去我家从事处,把你这封书信呈给他看一看。”

    曹幹把贲休等送到帐门口。

    贲休留下了两个随从,守在帐外,自带着余下的随从们返还董宪帐去。

    曹幹回到帐中,郭赦之、丁狗两人正睁大眼睛,在看曹幹。

    三人视线相触。

    郭赦之说道:“小郎,这书信是给高从事写的?”

    “是啊。”

    郭赦之说道:“我看这架势,咋像在强逼着你写这书信?”

    曹幹苦笑一声,说道:“郭大兄,我方才见的那位董宪,怕将会是成为咱们的新渠帅了。”

    郭赦之说道:“小郎适才见他,都说啥了?”

    曹幹把在董宪帐中时,董宪说的那些话,小声的与郭赦之、丁狗简单的说了一遍。

    郭赦之、丁狗面面相觑。

    两人不傻,都已听出董宪这是要强行把他们这伙人兼并。

    郭赦之埋怨说道:“小郎,咱不是说过了么?这贲休跟盗贼似的,可不是好人啊,董宪估计也强不到哪儿去!咱要到了他手底下,不得吃苦受罪?这封书信,小郎你为啥要写?”

    “郭大兄,咱三人现在人家营里,你说,这信能不写么?”

    郭赦之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丁狗问道:“小郎,那底下怎么办?”

    “高从事的朋友已死,咱们无他人可投,东郡又回不得,眼下亦无别策,只能等高从事他们到后,咱们再作计议。”见郭赦之、丁狗俱皆不安,曹幹顿了下,安慰他两人,说道,“贲休虽不似好人,你俩也不必太过担心,董宪真成了咱们渠帅以后,咱们会怎么吃苦受罪。咱们三部人马合计,怎么说也有近千之众,料他即使不会厚待於咱,亦不会苛待咱们。”

    他选定了送信之人,与丁狗说道,“狗子,这封给高从事的书信就由你来送。贲休会派人跟你一起去,路上时,你什么都不要说,见到高从事后,尽量找机会,把咱们遇到贲休后的种种情况,如实告诉高从事。”

    相比郭赦之,丁狗入伙的晚,资历浅,曹幹为何要选丁狗,不选郭赦之?这是因为郭赦之的性格较为粗莽,不及丁狗机灵。

    丁狗知道送信此任的重要性,肃然应道:“小郎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曹幹细细的,又叮嘱了丁狗一些事宜。

    帐外纷乱的脚步声响,是贲休领着随从们回来了。

    贲休掀开帐幕,问道:“挑好让谁送书信,准备好了么?”

    曹幹从席上起身,指了指丁狗,说道:“他腿脚快,我打算让他送。”

    贲休并不在意曹幹会挑谁送信,点了点头,对丁狗说道:“那你现在就出发吧。”

    竹简长约一尺,折算后市的计长单位,约二十三厘米,这么长,没法塞在怀中,把几根竹简置入囊中,丁狗捧住,按下紧张的情绪,向曹幹行了个礼,便从帐中出去了。

    曹幹、郭赦之到帐门口相送。

    目送着丁狗由贲休的三四个随从跟着,迎风冒雪,往营门口的方向而去,直到他们转了个弯,瞧不见了,曹幹、郭赦之才收回目光。

    贲休咧嘴笑道:“小郎,你的书信写得不错,我家从事很满意。今晚我家从事要请我等喝酒,我晚上就不过来看你了。”从身后的随从们拣选了两人出来,令道,“你两个这几天就待在这儿,伺候曹小郎。”与曹幹说道,“小郎,你有啥事,就告诉他俩,叫他俩帮你去办。”

    曹幹说道:“好,好。”

    贲休吩咐那两个随从,说道:“晚上饭时,给小郎也备些酒肉,不可怠慢。”

    这两个随从躬身应诺。

    诸事交代完毕,贲休领着余下的随从们再次离开。

    ……

    重新回到帐中,曹幹在席上坐下。

    郭赦之坐立不安,搓着手,在帐中转来转去。

    曹幹正想与他说话,帐外又传来脚步声,两人往帐门口看去,帐幕打开,两三个衣衫破烂的役夫抬着个大木桶进了来,又有几个役夫提着水、两个妇人各捧着套半新的衣袍跟在后头。

    大木桶放在帐中,热水倒入,“伺候”曹幹的那两个贲休的随从之一说道:“小郎,你俩先洗个澡,晚一会儿,饭菜就给你们送来。”

    曹幹说道:“多谢两位大兄!……尚不知两位大兄贵姓高名,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两人一个络腮胡子,一个满脸横肉。

    满脸横肉的这个是昨晚给曹幹送里魁女儿的那个。

    络腮胡子的这个常跟在贲休的近处,和贲休的关系很近,显当是贲休的心腹之一。

    络腮胡子的这个说道:“我姓郝,他姓李。”

    曹幹下揖作礼,说道:“郝大兄,李大兄,在下曹幹,这厢有礼。”

    姓郝的这人名叫郝贺,他还了一礼,说道:“俺们都是粗人,讲不了这些礼。小郎,你先洗澡吧。”喝令那两个妇人,说道,“好生伺候!”朝曹幹挤了挤眼,笑道,“小郎好生享用。”

    郝贺与那姓李的,还有役夫们,退出了帐去,两个妇人留了下来。

    这两个妇人是贲休所部在附近乡中掠来的村民。

    怯生生的,这两个妇人就要脱衣服,曹幹哪有心思做这等勾当?止住了她俩,说道:“我也不赶你俩出去,你俩到帐角去待着,等我俩洗完了澡,唤他们进来把木桶抬出。”

    两个妇人不知所措,从令而已。

    曹幹暂把烦心事抛开,跳入桶中,痛快地洗了个澡。

    洗完后,换上妇人呈上的干净衣袍,曹幹只觉浑身清爽,好似轻了十几斤。

    等郭赦之也洗过,那木桶中的水已然是污浊如泥水。

    两个妇人叫了役夫们进来,把木桶搬出。瞧这两个妇人没有要走的意思,曹幹说道:“方才我不赶你俩出去,是怕你俩出去挨骂。澡已经洗过,不需你俩服侍了,你俩回去吧。”自被掳到董宪营中后,何曾见过曹幹这样的人?两个妇人彼此相顾,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临暮时分,掌上灯火,酒肉送到。

    曹幹邀请郝贺和那姓李的一起吃喝,这两人也不客气,就入席坐下。

    曹幹殷勤劝酒,郝贺两人杯到酒干。

    酒至半酣,曹幹笑道:“不知怎的,我深感与两位大兄倾盖如故,当真是话语投机!”

    郝贺抹掉胡须上的酒渍,问道:“倾盖如故,是啥意思?”

    曹幹笑道:“便是我觉与两位大兄虽是初识,却情若兄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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