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

    曹幹按住垛口,跳上城头,迎面北风吹来,吹得他衣襟飒飒,眼睛不由一迷。

    刚才没有刺中他的那几个守城兵士,持矛又刺过来。抽刀已经是来不及,曹幹将夹着的旗杆抓住,双手用力,往这几个守卒脸上甩动。旗杆的长度加上旗面的长度,总计三四尺,旗角正好从这几个守卒的眼前近处掠过。这几人下意识的,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曹幹乃将这几支长矛躲开。

    趁这机会,他反手抽出环刀,看了这几个敌人一眼。

    共是四个守卒,三个都是二三十岁年纪,最右边的这个则有五十来岁,发髻已然斑白。曹幹垫步上前,仗刀往这个五十来岁的敌人砍去。这个敌人年岁大了,筋骨衰迟,动作迟缓,正处在后退之际,长矛尚收在后,无法招架,只能继续往后退。曹幹未有追他,右手环刀与左手旗帜一起向左回转,将左边那三个试图重新近前的那三个壮年敌人再次逼退。

    顺着此势,他往前上了两步。

    紧跟在他后边攀梯的郭赦之、丁狗相随着越过垛口,上到了城头。

    两人恰看到曹幹逼退那四个敌人的情形,但见曹幹左手赤旗,右手环刀,以一当众,当真威风凛凛。两人立足未稳,听见曹幹呼道:“尖!”忙各抽出兵器,急奔到曹幹左右,分别挺立,迅速地与曹幹合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小阵。——此阵本名“锐阵”,但“锐”的发音不如“尖”好发、并且响亮,因此曹幹在操练兵士的时候,就把这个阵的呼法改为了“尖”。

    曹幹居中,郭赦之、丁狗分处两边,三人格挡搏斗,挡住了守卒的再一轮进攻。

    却虽再一次挡住了敌人的进攻,城头毕竟是守卒的地盘,邻近垛口的守卒纷纷赶至,片刻功夫,曹幹三人外头已是围上了二十多个守卒!还有更多的守卒、壮丁再往这边冲来。

    曹幹临危不惧,喝道:“再守一波,等高大兄他们上来,就赢了!”

    目前这个阶段,是攀上城头后最重要的阶段,只要能够拼死守住一块立足之地,能让后边的攀城部队持续上来,那么敌城就有被打下的可能了。

    为便於攀援云梯,郭赦之、丁狗等皆未拿长矛,都是带的环刀,以短敌长,兼以寡敌众,只适才那短暂的一轮交手,两个人就都已挂彩负伤。郭赦之大叫说道:“小郎,我腿伤了!”

    话音未落,城下传来如雷的欢呼,不知多少人在喊叫:“旗!旗!曹郎上去了!曹郎上去了!”

    ……

    守卒在一个队率的组织下,组成了一个半圆形的阵,把曹幹三人包围在了中间。

    曹幹喝问道:“还能战么?”

    受曹幹沉稳无畏的激励,亦是受城下欢呼的振奋,郭赦之叫道:“胳膊还能!”

    守卒队率令下,守卒的长矛从三面刺来。曹幹、郭赦之、丁狗三人持刀抵挡。如果只有三五根长矛,或许尚能大致挡住,可是同时刺来的长矛何止十余根之多!“嗤嗤嗤”的声响四起,郭赦之、丁狗“哎哟”呼痛的叫声相连。矛、刀相撞,血花四溅,三人俱各又轻伤数处。

    眼瞅着守卒步步逼前,若是由之不管的话,三人在这城头很快就将会没有立足之地,曹幹瞋目挥旗,不再后退,反向前进,喝道:“还能,就跟我杀!”

    “杀!”郭赦之瘸着腿,往外扑杀,却出未半步,就被敌人的长矛逼回。曹幹也只是上前了一步而已,就也被逼退了回去。危急关头,丁狗大叫喜道:“傻子!傻子!小郎,上来了!”

    “小郎,你在哪儿?”

    “曹小郎,我来了!”

    田屯、高况等的叫声相继响起,一个个的义军战士跳过垛口,攀上了城头。

    每上来一人,丁狗就喊一声“尖”字,以此提醒下边上来的义军战士,现在需要组成的是什么阵型。随着登到城头的战士渐多,围攻曹幹三人的县卒不少惊慌起来,——在城上放箭和与敌人当面厮杀,这是两回事,再加上登上城头的曹幹、郭赦之、丁狗、田屯、高况等诸人,无一不是义军中的勇锐之士,那个队率再三组织,可是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进攻了。

    曹幹等人不仅逐渐稳住了占下的城头地盘,而且慢慢的,有了向外扩展的态势。

    “好小贼!”一声厉叱灌耳。

    曹幹看去,瞧见在包围他们的守卒外头,从城楼方向奔来了数人。当先之人,魁梧雄壮,披盔挂甲,颔下长须,挂着一个红色的须囊,不是别人,可不就正是田彻!

    田彻勇猛无匹,又穿着铠甲,近乎刀枪不入,他一人足能当百,他这一将至,曹幹知道,锐阵已不能再用,必须立刻改换成防守的阵型才成,他大呼令道:“方!”

    他身后的众人,应着他的命令,边继续与守卒战斗,边在战斗中,将锐阵调整成了方阵。——多日的训练,在此刻见了效果。尽管郭赦之等俱是部中精锐,人数也不算很多,可是能在激烈的战斗的过程中,把锐阵成功地改组成为方阵,这也绝非易事。

    田彻那次出城偷袭的时候,高况未有能与他交手,早就跃跃欲试,他亦认出了田彻,叫道:“小郎,等这狗贼到前,你不要理会,交给我就是!”

    丁狗叫道:“小郎,我刚往城下探看,看见刘从事派了援兵来,田大兄他们也已组织好后援人手,开始攀梯了!”

    郭赦之惊声叫道:“小郎,箭!”

    却是守卒中的几个弓手,上到邻近高处,挽弓引矢,将要向曹幹等人射箭。

    曹幹令道:“咱们往前压,叫贼弓手不敢射!”

    众人随同曹幹,大呼喊叫着,向前压斗。那几个守卒弓手非是神射,果然敌我两下一接近,他们生怕射到自己人,箭便不敢射了。曹幹高高地举着红旗,喊道:“守住、守住!”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而众人此时皆不觉其寒,或因兴奋而狂呼乱叫,或因激动而手脚颤栗。

    曹幹左手攥着红旗,旗杆与他肩膀上中的那支箭矢碰到,让他感到一阵生疼。

    他侧着眼,看了下这支箭矢,右手正持着环刀与守敌进斗,没空去拔,而若不拔,又影响行动,他知道如果箭矢拔出,鲜血恐怕就会流得更快,可此际顾不上这个后果了,遂扭头过去,用嘴咬住箭杆,把这箭矢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鲜血喷到他的脸上,这热的鲜血和那冷的风,给了他奇异之感,他越发热血沸腾。

    孤悬城头,身陷包围,这个时候,已是到了他所言之的“破釜沉舟、死中求活”之刻,生与死的变换,成功抑或失败,都只在瞬息倏忽之间,前一刻还活着,下一刻也许即会横尸城头。

    曹幹脑中已没了任何的别的念头,甚至连曹丰的生死、戴黑的温存,他也都没再去挂念,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对面和两边的守敌,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守住、守住!不能怕!”

    他也是人,再有斗志,也万难做到丝毫不畏的,可是他不能让自己怕!红色的旗闪过他的眼角,忽然的,这旗,这红色的旗不再只是引发其余义军战士的赞叹,不再只是鼓舞其余义军战士的斗志,他似也因这面红色的旗,这面他亲手制作的赤旗,而被激励出了更充足的勇气!

    “旗在!”曹幹如似猛虎,瞋目奋声,刀往上架,荡开了守敌刺来的长矛。

    田屯接替了腿上负伤的郭赦之的位置,守在曹幹的侧翼,他的连枷已坏,前两日起,已开始改用从战死的张奋处得来的那一双短铁戟。短铁戟厚重,使起来比连枷威猛,已深得其喜。他双手摆开,舞动双戟,守敌刺来的长矛,压根就近不得他身,他虎虎生威,叫道:“旗在!”

    丁狗等人进战大呼:“旗在!”

    风在呼啸,血在沸腾,后是窄窄垛口,三面是百千守敌,刀枪搏杀,城头尽是旗在声。

    ……

    守卒的长矛一支支地刺过来,也都在大声的叫骂喊杀。

    锐阵适宜进攻,方阵攻守兼备,由锐改方以后,曹幹等人的攻势虽然稍止,但全力守御之下,却是以十来人之数,稳稳当当地顶住了二三倍之敌的轮番进攻。

    守卒中的弓手冒险尝试,射了两轮箭,虽也射中了两个曹幹阵中的人,却也误伤到了近处的己军守卒,於是弓手们都不敢再射。

    战局陷入僵持,——僵持只会对守卒不利。

    田彻带着宾客,奔到了战场,叫道:“让开!”

    守卒们分开了一条小道,田彻领着他的那几个宾客,突杀进来。

    那日为阻止田彻的袭击,曹幹这边带过去的战士死伤了好几个,而田彻那日带出城的宾客,也被曹幹等杀伤了几个,特别张奋,乃是田彻的爱将,也死在了战中。

    两下相见,真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曹幹尚未作出迎战的部署,高况已经践行了他的方才的许诺,揉身出阵,径扑向田彻。

    田彻一眼就看见了张奋的双短铁戟,正寻思先去杀了那雀占鸠巢,胆敢持用张奋短铁戟的贼子,未有料到居然会有贼寇居然敢主动杀来,倒是微微讶然,但浑然没把高况当回事。

    也难怪他不把高况当回事。

    高况非是身强体壮之人,相反身形还颇瘦削,个头亦非很高,怎么看也不像个悍将。

    田彻挺矛在手,朝冲过来的高况刺去。他这一刺,系是虚招,高况若是向旁边闪躲,判定出高况的闪躲方向之后,他接下来就会用足力气,长矛横扫,定要打高况一个肉绽骨裂。可是高况对这一矛,却没有左右闪躲,而是往下一蹲,将之避开,随之高况左手按着地面,像个青蛙似的,类同半爬半跳,而依旧是进速飞快,几个蹲跳,已然是将近田彻身前。

    高况的这个应对,是田彻没有想到的。

    不过田彻没有措手不及的模样,他目光下落,找准了高况的位置,距离过近,再用长矛来打已是不能,他便左手将环首直刀抽出,朝高况的头上砍去。高况右握刀柄,左手推着刀背,抬刀格挡,挡住了他这一刀。田彻用的虽是左手,这一刀劈下来,气力仍然很大。高况只觉胳臂一震,虎口刺疼,已是破裂流血,手中刀差点被田彻砍得脱手而出。

    高况杀敌,从来都是拼命,知道自己力气不如田彻,如果正面交锋,必然非是其敌,又见此际已摸至田彻近处,他索性就弃了环刀不用,抽出拍髀,盯着田彻未被铠甲罩住的脖颈,骤然窜起,欲图刺入!田彻左脚抬起,冲着高况踹出。几十斤重的铠甲在身,田彻的动作还能如此敏捷,高况实是未能预料得到,收势不住,被田彻一脚踹中了胸腹。

    这一踹的力气,比那环刀下劈的力气更大,高况被踹得仰面栽倒,成了个滚地葫芦,往后滚出颇远。滚入到了附近的守卒阵中。

    三四个邻近的守卒以为是可趁之机,举矛下刺。高况滚动闪开,继而跳起身来,闪转腾挪,短匕在手,贴身近斗,三下五除二,将这几人尽皆杀伤,鲜血染满了他一身。剩余的县卒大骇,拥挤后避,无人再敢上前。曹幹与田屯、丁狗等及时援到,把他救了回来。

    高况的悍勇,曹幹自认不及,他亦非田彻对手!

    田彻如同铁塔,持矛提刀,晃着满身黑漆漆的甲片,一步步的走来,怎生才能把他挡住?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得挡住田彻!

    曹幹叫道:“狗子,守住旗,稳住阵,守好云梯!”又叫道,“田大兄、高大兄,咱合力斗他!”

    城头是砖石地面,没法插旗,曹幹将旗交给了丁狗,领着田屯、高况,脱阵而出,在方阵的边上,再度组成了一个锐形小阵,迎对步步逼近的田彻。

    ……

    城下,百余步外。

    刘昱立在将旗下,攥紧了手,面色紧张,望一下城头还在招展的赤旗,望一下沿着云梯往上攀爬的战士,低声地说道:“快!快!往上爬!”

    云梯上的战士,是刚才丁狗向曹幹报告的田武等组织的那批援兵,这会儿爬到了将近城墙的一半处。刘昱遣派的支援兵力,已到这架云梯处,正要准备开始攀爬。

    ……

    城墙东段。

    刘小虎急声说道:“姑丈,东城段的一些县卒过去了,田彻也过去了!对咱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宜当催促部曲,抓紧攀城!只要咱们也能杀上去,不但可援曹幹,这城亦可破了!”

    陈直以为然,立令云梯周边的战士齐声大喊,催促两架云梯上的勇士加速登攀。

    “阿幹……。”刘小虎默念着,美目流转,目光重又投向了飘扬在西城段城头上的那面赤旗。

    相比本部战士能否抓住这个机会,登上城头,刘小虎莫名的,更揪心曹幹当下的安危。

    ……

    督战队,王贤处。

    王贤见到赤旗上了城头,知道破城的时机到了,不等董宪的命令传至,便嚷嚷叫着,带着本部的督战兵士,急忙忙地往城边曹幹攀城的那架云梯跑去,想要夺下先登克城的此份大功。

    而又更远处,董宪阵中,沉浑的鼓声破空响起。

    董宪命令已下,命令贲休等小率各回本部,立即率众上阵。

    却是就在这时,那一点鲜艳招展的颜色,那面红旗,掉出了垛口,从城墙上掉落了下去。

    董宪瞪大了眼,望向城头,叫道:“怎么了?”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城上发生了什么。

    在他前边,迎着北风往城墙奔去的王贤,也没能看清城上发生了什么,大喊问道:“咋回事?”

    逆着北风往前,到刘昱处,刘昱略能瞧清城头形势,他哎呀一声,懊恼说道:“挡不住了!”

    城墙东段,刘小虎粉面失色,胸口如小鹿乱撞,失声叫道:“旗?阿幹!”

    再逆风而前,到曹幹部那架靠在城墙上的云梯下边,田武、褚豪、李铁等都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赤旗飘落。爬到了云梯一半的战士们,听到头上传来了纷乱的叫喊声,爬在最前之人举首观之,是在城头坚守了一刻多钟的那些战士们退出了垛口,仓皇地重上了云梯。

    城墙最西段,戴兰扼腕跺脚:“就差一点!”适才城头的战斗吸引走了他全部的心神,功亏一篑,又使他十分惋惜,因他竟忘了自己脚伤未愈,这一脚跺下,吃疼至极,叫道,“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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