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於一时血勇,曹幹当先冲上了城头,但田彻勇武难当,兼披铠甲,他和高况、田屯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遂被田彻打退。田彻继而引众压上,曹幹见在墙头渐无立足处,遂及时下令撤退,众人总算在被完全包围压制之前,依次退回到了云梯。

    本正在云梯往上攀爬的那些战士们连忙下退,李铁等令部中有数的几个弓手往城头射箭以做掩护。等到曹幹、高况等人安全地下到地面以后,李铁、田武等才把提着的心放下,众人围了上去,却见曹幹、高况、田屯、丁狗、郭赦之诸人无不是身上带伤。

    丁狗去捡了掉在一边的赤旗过来,呈给曹幹。

    曹幹拿在手中,仰脸望了望城上,瞧见田彻和一些守卒正扒在垛口,探着头往城下看,这时他的激愤和血勇犹在胸口扑动激荡,同时比之刚才,还又加上了一份功败垂成的不甘,这田彻就这般骁勇?骂了一句,怒道:“挂个须囊,装什么关二爷!”抓住云梯,就想再往上爬。

    “关二爷”是什么?田武等不知道,但曹幹的举动他们却明白,田武大惊失色,赶忙把他拽住,说道:“小郎,可不敢再上了!”

    李铁也在旁边劝说,说道:“小郎,刚才这一仗,虽没能在城头站住,可至少你已经登上城了,且另选勇士,再攻一阵,你也趁此好生休息一下,养精蓄锐,待找到机会,再上阵不迟。”

    众人劝说之下,曹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认为他们言之有理,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田武、李铁、褚豪遂安排部曲,接着攀城。

    唯田彻尚在这架云梯附近,他亲自指挥守卒、壮丁防御,因却是再无像曹幹那样的进展。

    ——刘小虎、陈直那边的攻势,随着曹幹的撤退也戛然而止。

    ……

    今日攻城,力子都在董宪和城北、城西的各从事部中都派了督战之人。

    董宪军中的督战官就在董宪身边,他扼腕叹息,说道:“可惜!就差一点,南成今日就可破了!”诧异地询问董宪,说道,“董从事,你们适才说持旗的人叫曹幹,这曹幹是谁?”

    曹幹挡住田彻出袭那一仗,董宪在那天晚上就报给了力子都,但他当时没有提曹幹的名字,把这桩功劳放在了本部的头上,而今日曹幹先登,被这督战之人亲眼看到,他没法再不说实话,只好答道:“不是从东郡来了伙人,投奔到了我的帐下么?这曹幹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率。”

    “刚那个攀城掉下,被抬回他们营中的人,是这个曹幹的兄长?”

    董宪摸着胡须,笑道:“是啊,那人是他的兄长。”

    这个督战之人啧啧称奇,说道:“倒是难得,兄弟俱为猛士。……他兄长叫什么来着?”

    “叫曹丰。”

    督战这人点了点,不再说这个话题,改而说道:“董从事,曹丰、曹幹兄弟两度攻城,曹幹并一度登到城头,由此足见,守卒之气已泄,以我之见,从事是不是可以展开总攻了?”

    董宪兵强马壮,在力子都帐下隐然半独立的状态,这个督战之人尽管是力子都的心腹,可面对董宪,亦甚敬重的态度。董宪沉吟稍顷,顾视黄香。

    黄香知董宪心意,拍着玉如意,微笑说道:“曹幹虽登上了城头,可旋即便被打下,守卒胜了这一场,士气必正旺盛,以在下愚见,总攻之时尚未到也。曹幹部的部曲因曹幹登城此举,他们的士气现下也必正高昂,不如再让他们攻上一攻,随后可再相机总攻。”

    董宪问督战这人,笑道:“大兄,你觉得黄先生此议何如?”

    “今日我来从事这里之前,力大率特地交代於我,对我说从事善战,攻战诸事,悉从从事之策。从事既为此意,就听从事的吧。”督战这人这样回答着他,心中忖思想道,“也不知那曹丰的伤如何?曹幹还活着没?董宪如此苛待彼辈,我不妨可将曹幹之勇,报给大率知晓。”

    刘昱、曹丰、戴兰三部人马合计近千,近千人来到力子都的地盘上,力子都即使最先不知,其后也不可能不知,他早在会合诸部、共攻南成县城之前就已知道了此事。

    若刘昱等三部只是寻常的流民也就罢了,而今流民到处都有,力子都不缺这点人,董宪想要私留,便给他就是;但如今看来,他们并非是寻常的流民,一则,董宪驱使他们连攻了几日的城,他们居然没有崩溃,仍能进战,已是不易,二者,其部中且有曹丰、曹幹这样的勇猛之士,更加难得,那是不是还随着董宪私留这支人马?督战这人对此,已是有了另外的想法。

    这些且不必多说。

    攻到中午,刘昱各部人马都未有能再攻上城头。城门处的进攻也没有任何进展,撞车撞不开城门,陈直命令放火,但火很快就被城上浇下的水扑灭。董宪军令传下,命暂停攻击,可稍作休整。吃过饭,休息了半个时辰,继续攻城,又战至薄暮,今日攻城到此为止。

    那督战之人回力子都部中,向力子都报告今日董宪部的战况和曹丰、曹幹两人之勇。

    刘昱、董宪则各率本部还营。

    回营途中,扭脸望了望远处的南成城墙,浑未在意那数百个在夕阳余晖中,抬着死伤战士,泰半血染衣袍,互相搀扶着络绎归营的刘昱部战士,黄香意态轻松,抚着玉如意,笑与董宪说道:“从事,今日攻城,比起前几日,可以说是大有进展了啊!守卒士气已堕,明日从事即可大举攻城了,定能一日之内,就将此城拔下!力大率的赏赐,从事可独得矣。”

    董宪部的部曲尽管一直没参战,但有观战,刘昱部连着三天攻城,都没能打上城头,眼见战事进行得这么艰难,老实说,董宪的部曲也都是有些犯嘀咕的,可今天曹幹冲上了城头,那面鲜艳的红旗却不仅是激励了刘昱帐下三部战士的士气,同样也使董宪部两千多将士的士气得到了振作。仍以“一鼓作气”此语来做比喻的话,现就是董宪部“一鼓作气”的时候了。

    董宪以为然,笑道:“明天要是果能克城,皆先生驱两兽相斗此策之功。”

    到了营中,董宪令人给刘昱部送去些酒肉,以做犒赏,又令贲休,说道:“你派个人,去问问曹丰、曹幹死了没,如果没死,就把曹幹召来。”

    ——董宪是个“爱才”的,智谋如黄香者,他会三请五请,匹夫之勇者,他也会招用,曹幹已经证明了他的价值,董宪当然就要把他招揽到自己麾下,为自己所用。

    贲休接令,吩咐了郝贺去办此差。

    随之,董宪与黄香、王贤、贲休等商议明天的攻城之事。

    力子都等各处今天攻城的情况,董宪时刻都在关注。今日一天下来,尽管城东、城北、城西三面的攻势都比前几天猛烈,不过也都没能杀入城内,最大的进展是力子都本部,下午的时候,和曹幹一样,曾有几个敢死士一度冲上城头,但未久即被打退。

    虽是力子都部的登城也被打退了,可在前三天的攻城中,力子都部可也是一次都没有能够上过城头的,以此亦可判断得出,守卒的士气确是已经衰泄。

    贲休、王贤等卒史小率皆知城破在即,个个踊跃求战,想要拿下这先克南成的功劳。

    正在争战间,郝贺回来了。

    他独自一人回来的,没见曹幹跟着。

    董宪讶然,说道:“死了?”

    郝贺答道:“死是没死,受了伤。”

    董宪面色沉下,说道:“那是他不愿应我召见?”

    郝贺现对曹幹也是大大佩服,他惶恐答道:“回从事的话,曹幹不是不愿意拜见从事,听闻从事相召,他高兴坏了,只是他受的伤不轻,因此未能跟小人来。”

    “原来是伤重,……从咱们营里挑个好医师去给他治治,再挑副皮甲给他,赏他登城之功。”

    自有人传办董宪此令。

    曹幹从城上被迫退下来后,虽然鼓勇,还想再上,然他在城头首当其冲,尽管没受什么重创,气力早已使尽,等这股血勇的劲儿过去之后,他就坐在地上,难以起身了。

    被挑去给他治伤的董宪营中医士姓高,到曹幹部中时,戴黑、丁犊几个正在照顾曹幹。

    春秋战国至今,医学分为两个流派,一个是重针灸的秦派,一个是重汤药的齐派。齐派医学到现在为止,先后出现过两个核心人物,一个是扁鹊,一个是前汉的名医淳於意。淳於意授徒甚多,他的徒子徒孙现今遍布齐鲁,这位高医生即是淳於意的一个再传弟子,乃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论医治水平,比郭医这个跳大神的乡间巫医委实是要强得太多。

    他虽说接的命令是去给曹幹治伤,但给曹幹治过后,应曹幹的央求,给曹丰也治了一治。

    曹丰伤势甚重,犹未苏醒,如果全靠郭医来给他医治,十之八九将会重蹈高长的旧辙,如今有了这位高医生给他医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些且亦不必多提。

    ……

    南成城中。

    就在董宪因未见曹幹应召来到而感到不快的时候,县寺门口,几人从外进来。

    几人中为首者正是田彻。

    姓王的县宰和县尉胡珍、县丞三个已等候他多时,连忙亲出堂相迎。

    县宰叫王弼,说道:“今日若非田公两次打退贼寇,我城为贼害矣!我等性命、满城士民安危,今日又是全赖田公,才得保全。”

    ——力子都部下午攻上城头的那一场仗,也是多亏了田彻及时赶至,守卒才打赢了。

    田彻虚抚须囊,矜持说道:“王公指挥若定,我不敢独当此功。”

    四人进堂,各自坐下。

    田彻顾王弼、胡珍、县丞神色,见他三人皆面现异状,愁眉不展,明显不安,知必是在担忧明日的守城战事,便就说道:“诸公,今日虽又将贼寇打退,可贼寇今日却两次攻上城头,守卒力战,俱已疲惫,敢问诸公,就底下来的守城是何打算?”

    王弼、胡珍、县丞互相看了一眼。

    王弼代表,把他们三人刚才商量出来的对策告诉田彻,摸着稀疏的山羊胡须,回答说道:“接下来,我打算尽出府中库藏,一者,奖赏兵卒,以恢复士气,二则,再从县民中招募勇敢之士,望能以此双管齐下,咱们可以尽量地把城守住不失,从而能等到属正或大尹的援兵来至。”

    田彻摇了摇头,说道:“若只如此,怕是不行。”

    胡珍问道:“田公此话何意?”

    田彻说道:“如我方才所言,县卒已疲,而贼寇的可用之贼犹众,别的不说,只南城外的董宪所部,董宪帐下的主力就还没动。今天贼寇两次上城,贼众势必士气大振,董宪等的主力,明天肯定就会加入攻城了。以我屡战之疲兵,何能当其蓄力之精卒?属正、大尹的援兵不知何时能到,而若明日董宪诸辈果如我言,催主力来攻,公等以为,咱们这城还能守得住么?”

    王弼三人再度相顾。

    诚如田彻此言,董宪等明天如果把主力、预备队全部都压上来,何止南城必定是守不住了,东城等面也是一样。即便是竭尽全力,勉强能再守一日,至迟后天,城也会被贼寇攻破。

    王弼说道:“这……。”

    胡珍问道:“敢问田公,是何意也?”

    田彻说道:“困守孤城,此谓之坐以待毙。我等不能只在城中被动的防守,要想把城守住,就得打出去才行。我意已决,我今晚要带人出城,夜袭董宪营地!”

    王弼三人闻言大惊,王弼张口结舌,说道:“夜袭董贼营?田公,你、你这……”

    “我这如何?”

    胡珍惊恐说道:“田公,恕我直言,你这是行险啊!万一失利,可如何是好?”

    “胡公,我希望今晚你能和我一道出袭。我袭董宪营,你袭力子都营。咱俩两下呼应,只要能攻破这两座贼营中的一个,我南成县城必就可安然无恙地等到援兵来到了!”

    胡珍越发惊恐,说道:“……田公!城中守卒加上壮丁,也才数百,守城尚且不逮,怎敢再贸然出袭?再则说了,力子都、董宪营中无不贼寇数千,我等即便出袭,又如何出袭?”

    田彻说道:“攻破,并不是说真的把贼营攻下,你我只需将贼营扰乱,便即足够。”

    王弼、胡珍、县丞面面相觑,好半晌,三个人都没说话。

    田彻等的不耐烦了,目光炯炯,环顾他三人,说道:“公等意下何如?”

    胡珍吞吞吐吐,说道:“田公,公之此策,似是太过冒险。”

    田彻问王弼,说道:“胡公不敢同我出袭,王公,你可愿率卒攻力子都营?”

    王弼闷声不吭。

    田彻遂不复再问,昂然起身,与王弼三人说道:“既如是,公等且在堂上候我捷音。”

    王弼惊慌说道:“田公,你要做什么?”

    “我自领我宾客,往袭董宪贼营!”说完,田彻不等王弼三人说话,转身出堂而去。

    望着他出堂去的身影,王弼、胡珍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都是既惊骇又羞惭。

    田彻出到堂外,与那几个在院中等他的宾客说道:“胡公、王公不肯去,咱们自己去!”问这几人,“你们怕么?”

    这几个宾客声音洪亮,齐齐答道:“不怕!”

    这回答的声音传入堂中,王宰、胡珍越发羞惭不已。

    夜色深沉,院子里虽打着火把,光亮有限,田彻和他那几个随从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县丞瞠目说道:“这田彻,失了智了么?……无有王公手令,他又哪里出得了城去?”

    田彻话语说的客气,举动颇类目中无人,王弼深觉尊严有失,羞恼举手,想要拍案,终又无力放下,说道:“何须我的手令!田公在南成威望深著,他一句话就能进出自如。”

    胡珍说道:“王公,田公不听你我之劝,执意要出城袭贼,他若是死在贼中,可该如何是好?”

    这几天守城,多亏有田彻,才能守住,他如果今晚出袭不成,反身死贼中,则这南成县城,恐怕等不到明天,今晚就要被贼寇顺势打下了。

    王贤没立刻回答,过了会儿,说道:“他非要出袭,咱又劝不动,还能怎么办?且等等看吧。”

    等等看什么?

    胡珍、县城均知其意,不外乎等等看田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三人遥遥闻到,城南外头,好像是响起了喧乱之音。三人都愈发紧张起来,知道这肯定是田彻带着他的宾客杀到了董宪营外。又等一会儿,喧乱之音越来越大,三人坐不住了。胡珍先站了起来,王弼、县丞跟着也起了身,三人到了堂门口,齐往南边夜空眺望。

    随着喧乱的动静越来越大,城中士民俱被惊动,城内也渐渐骚动起来。

    王弼令县丞,说道:“你快带人去街上,安抚各里士民,让士民不必惊慌,就说此是田公出城袭贼。”

    县丞领命,便亲自带了门下的吏卒们,赶出去安抚百姓。

    王弼、胡珍听见,安抚百姓的喊声,不多时就在城中各处响起。

    又不知等了多久,猛然间,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奔腾之声。

    王弼、胡珍彼此顾视,二人抢出门外,往县寺的门口去。

    却下到院中,走了未有多远,马蹄声已在县寺外头停下。县寺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一人从外阔步进来,浑身衣甲,尽是血迹,他手中提着个首级,看到了王弼、胡珍,就将此首级掷到了他俩脚前,虚抚须囊,豪雄地说道:“敢以此贼首,献与二公。”这人不是田彻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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