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子都部既攻势受挫,又如季猛所言,夜色将至,这场仗明显是打不成了。於是,随着力子都今日攻城结束的命令传下,董宪和围攻城东、城西的诸部从事的兵马也就相继撤出战场。
刘昱营中,望楼之上。
苍茫如血的暮色之下,刘昱远望眺之,看着董宪部的战士,就像清晨开始攻城时那样,又呈如潮水之状,只不过清晨是如涨潮,而下是如退潮。他长叹一声,喃喃的说了句什么。
曹幹与刘昱间隔着刘小虎,相距稍远,没能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陈直在刘昱的左手边坐,则是把他说的话听了个清楚,听到刘昱感叹的是:“一个小小南成就这般难打,一个田彻就这般难缠,当年高祖平定天下,定鼎关中,所灭皆强敌也,又该是何等神武!”
刘昱对他汉家苗裔的血统非常自豪,对刘邦平定天下,建立汉朝的经过和诸项事迹亦是甚为了解,对他的老祖宗刘邦当然更是万分佩服。
此话入耳,观刘昱面色,陈直觉他似是对自己产生了不自信。
——刘昱确是对自己产生了不自信。
想当初,他最早从刘小虎起兵之时,那是雄心万丈,而又在田家坞堡外头,他阿姊刘小虎率先进击,将来救田交的郡兵打退以后,他愈发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也因此在刘小虎和董次仲因为发展路线问题而产生了矛盾时候,他和陈直站在一起,坚决赞成,干脆就把董次仲杀了,改由刘小虎来做他们这支义军的渠帅,可是最终却在那场火拼中遭到失败,不得不狼狈逃窜,竟是整个的局面和形势就此急转直下。好不容易到了东海,先是不得门路直接投到力子都帐下,继被董宪欺辱、利用,连攻了四天的城,本部伤亡颇重,今观力子都、董宪攻城,以田彻久战之疲,义军万余之众,却犹不得克城,一天打下来仍还是无有寸进。
如他所叹,小小南成,已如此难打,那接下来,要想使他再造汉室的理想实现,又得多难!
刘昱若只是一个寻常的义军战士,那么他对自己产生不自信的心态,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三部之主,却是万万不能有此心态的。特别是在眼前此际,这种外有董宪逼压,内则攻城四日,三部战士俱怀怨言,稍有不慎即可能会分崩离析的状况下,他更不能有此心态。
陈直因就慷慨说道:“刘郎!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历经险阻,虽以汉高之雄,尚有彭城之败,窘迫之时,父、子不能保全,历经七载,艰难百战,最终乃才肇造我汉。我等举事,距今不过数月而已。今南成虽坚,悉赖田彻一人耳。田彻其人,诚然人杰,南成难克,并不奇怪。然力大率部万众围城,只凭田彻一人,他又能守到几时?城破是早晚的事!待克南成,再取费县,力大率与琅琊樊崇诸部会合之后,能战之士将有十万,徐、青之地,不就任我辈纵横了么?大事可以成矣!……刘郎,如今之挫,小挫罢了,且展目将来,必可扬眉。”
刘小虎拍了拍刘昱手背,说道:“姑丈所言甚是。南成所赖,田彻一人。田彻一人,何足能当我万余众之师?况且田彻虽能守,可是就在昨天,曹郎不是也攻上城头了么?阿弟,南成早晚必会为我等攻取,你无须为此忧虑。”
陈直、刘小虎的话语相继入耳,曹幹心道:“虽说这陈直表面上对我们客客气气,而实际上视我和我阿兄等为小人,并不以我等为他同类,甚为疏远,一副居我等之上的样子,可是要论性格坚韧,他却是在小刘之上。刘小虎巾帼英雄,比之小刘,毋庸多言,亦是强的太多。”
正寻思间,耳边传来刘小虎的问话之声,刘小虎问他说道:“曹郎,你在想什么?”
今日自曹幹上到望楼,坐在刘小虎身边以后,刘小虎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的身上,适才尽管是在与刘昱说话,却还是在注意曹幹,因而曹幹偶一走神,就被刘小虎很快察觉。
曹幹心中所想,自是不能向刘小虎道出。
他便摸着颔下短髭,从容答道:“我刚在想,刘大家和陈君说的一点不错。南成尽管不好打,可是时势在我,早晚必能为我等所克。至於田彻,我闻之,‘时势造英雄’,一个人要想成事,必须顺势而为才行,其人虽有智勇,却不辨形势,逆势顽抗,失败是必然的。”
“‘时势造英雄’?逆势顽抗,失败是必然的?……曹郎,你所说的‘时势’是什么?”
曹幹笑道:“王莽篡汉以今,诸项政措无不昏悖,搞的是民怨沸腾,天下之人,无论士民,无不侧目。别的不提,只说咱们。刘大家,你与从事、陈君都是咱们县里的右姓豪贵……”他指了指栏杆边上站着的田武、高况等人,说道,“而我与田大兄、高大兄他们是什么?不过是土里刨食的苦哈哈,但是现在,咱们却共同揭竿,走在了一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莽的不得人心,已是到了何等程度!大家、从事、陈君,这就是‘时势’啊。人心思汉,俱皆厌新,王莽之政,覆灭是迟早的。田彻看不到这一点,他也许能挡住咱们,能挡住力子都,可他能挡住天下的民心,能挡住天下的大势么?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曹幹,还真是时不时的,给刘小虎很大惊喜。
他的这番话,不仅“人心思汉”云云,深合刘小虎、刘昱、陈直之意,并且他所言之的,刘小虎等的出身虽与他和田武、高况等的出身不同等等,——这几句话,用后世言语来讲,实际上他在说的就是“阶级不同”的问题,尽管“阶级分析”不好在当下来说,可这几句话出来,却也着实是开阔了刘小虎对於当下时势之所观察、分析的思路。
刘小虎双眼再次的异彩连连,深深地注视曹幹,说道:“‘时势造英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阿幹,你这两句话说得好啊!”
曹幹谦虚地说道:“大家,我一个乡野村夫,怎能说得出这两句话来?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
刘小虎问道:“不是你说的?那你是从何处看来、或者听来的?”
曹幹笑道:“这两句话,我都是听苏先生说的。”
苏建没在望楼上,他奉陈直的命令,在忙乎着统计四天的攻城仗打下来,三部伤亡、剩余辎重等等各方面的情况。
陈直不由惊奇,说道:“这两句话是苏建说的?哎哟,哎哟,此二语绝非是常人能言,这个苏建,我倒还真是没看出来,竟有此等豪气,如此高才?”叹与刘昱、刘小虎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刘郎,小虎,此前只以‘文吏’来待苏先生,是我的过错啊!”
自与董次仲火拼失败,跟着造反的刘、陈两家族人死伤殆尽之后,陈直等是越来越感到手底下缺少人才可用,万万没有想到,人才竟然就在他们的身边!陈直深刻检讨,做出了从今以后,务必要对苏建改变态度,不可再纯以刀笔吏来看他,而要对他加以重用的决定。
夜色已至,二狗子等点起火把照亮。
刘昱站起身来,说道:“力大率、董宪今晚,肯定会商议军事。今日一天,又是未能将南成攻克,而费县的援兵也许即将到至,他们底下来是何打算,咱们不能不知,今晚这个议事,我必须得去听听。咱们别在望楼待着了,便还帐去,先用些饭食。”
刘小虎、陈直同意,众人即就起身,刘昱当先,众人在后,下了望楼。
刘昱的议事帐就在望楼近处,曹幹随从刘昱等到了帐外,送了刘昱进帐以后,止住了脚步。
刘小虎顾首问道:“阿幹,你不进来么?”
“回大家的话,我挂念我阿兄的伤势,我先回去看看我阿兄,然后再来。”
刘小虎说道:“也好,那你就先回去看看你阿兄。你阿兄的伤势若有反复,你可千万要与我说,我叫我部中的医士再去给你阿兄看看。”
“多谢大家。”
恭送刘小虎、陈直也进帐后,曹幹与田武、高况等便回本部驻区。
……
回驻区的路上,田武忧心忡忡地说道:“听刘从事意思,东海属正……,他叫啥来着?他的援兵可能很快就要到了啊!”
李铁说道:“东海属正叫庞彩。田大兄,咱们攻城之初,不是就已听说了么?没能截下南成派去费县求援的人,费县援兵至多十来日就能来到。算上填壕,咱们现下围城已有八天,庞彩的援兵可不就是快要来到了!没准儿三两日内,咱们就能见着了。”
田武说道:“原本想着,今儿个也许能把南成打下,结果还是没能打下。这明天能不能打下,恐怕也不好说了。这要是庞彩援兵到了,咱还没能把南成打下,可该咋办?”
李铁看了下曹幹,迟疑地说道:“要是还没能打下,大概就只有撤兵了吧?”
“撤兵?那咱这几天不就白打了?攻城四天啊!咱部里伤亡了几十个!我族弟都负了重伤!”见曹幹没有做声,田武转问田壮、高况、褚豪,说道,“阿父,你们说呢?”
田壮拿捏不定,褚豪没有意见,两人也都没能给田武一个确定的回答。
高况和曹幹一样,亦未开口,田武再问了他一遍,说道:“小四,问你话呢!”
高况回过神来,说道:“……什么?田大兄,你说啥?”
田武皱起眉头,说道:“你在想啥呢?小四。没听见我的话么?”
高况说道:“我在想别的事儿,一时出神。”
田武问道:“你想啥呢?”
高况说道:“我在想董宪部今天的攻城。……望楼上旁观了整日,我觉得颇有收获。”
田武不解其意,说道:“收获?什么收获?”
高况说道:“田大兄,你今日观战,没觉着董宪部的攻城,与咱们前几天的攻城有些不同么?”
田武想了想,说道:“有何不同?……要说不同,就是他部曲的军械比咱好,云梯比咱多。”
高况摇了摇头,说道:“并非是此不同。”
田武问道:“那是什么不同?”
高况感觉到了不同,但该怎么形容,他说不出来,便问曹幹,说道:“小郎,你觉到了么?”
曹幹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说不同。”
他俩说话就像打哑谜,田武听得着急,说道:“小郎、小四,你俩到底在说啥?”
曹幹说道:“田大兄,今日攻城,你没觉得这董宪所部,较与咱们前几日攻城之时,他更加的有张有弛么?”
田武说道:“有张有弛,啥意思?”
高况的感觉正与曹幹相同,只是他没有能想到“有张有弛”这个词,闻了此语,他拍了下脑袋,顿时附和,说道:“对,对!‘有张有弛’,正是这种感觉!”
曹幹看出田武仍没听懂,田壮、李铁、褚豪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就与他们做进一步的解释,说道:“好比射箭,把弓弦引开,叫做‘张’,射完箭后,叫做‘驰’。张的时候,比较紧张;弛的时候,比较松弛。今日董宪部攻城,比之咱们攻城时,他比咱们更加地张弛有度。”
有张有弛,换言之,亦即有章法。
今日董宪部攻城,上午时候,虽然气势汹汹,看起来是要把南成一举打下,实则是留有了余力,也所以在攻城受挫之后,经过不长时间的休整,他的部队即能再次上阵。到了下午时候,因为上午之挫,其部的攻势变得较为稳健,稳健之下,张弛之感越发明显。
曹幹、高况说的这些完全就是一种感觉,如果能感觉到,就感觉到了,如果感觉不到,再说也没用。田武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仍是不能明白,说道:“啥张弛射箭的,我咋听不懂。”
田壮等亦不明白。
曹幹与高况遂也就不再提此事。
曹幹说道:“今日观战,除了有此感觉之外,我还另有两点感触。”
高况问道:“小郎,什么另两点感触?”
“一则,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此言不虚。以后咱们打仗,如非必须,最好是能不攻城就不攻城。”
几天的攻城下来,高况等俱皆已深深体会到了攻城之难,现在回想前四天的攻城,还是个个心有余悸,对曹幹此言,尽皆赞同。
田武说道:“不错,攻城是真他娘的难!以后打仗,能不攻城,咱就别攻。”问曹幹,说道,“小郎,你的第二个感触是啥?”
“二者,方才在望楼上时,虽然陈君、刘大家,包括我在内,都把南成至今未克的缘故,放到了田彻的身上,但南成至今未克,其中固是有田彻有勇有谋之故,然亦绝非仅是因为一个田彻!若无城中守卒、县民的拼死坚守,只一个田彻的话,再有智勇,也没用处。”
田武说道:“这是肯定的啊,小郎。只靠一个田彻,他咋可能挡住力大率万余之众?”
“如此,则田翁、诸位大兄,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南成县中的守卒、县民,为何肯跟着田彻守城?又有没有想过,这田彻为何会这样拼死的顽抗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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