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言之人面色并无甚变化,无讥无讽,沉稳如旧。



    但其言下之意,却尽显不虞,乃至对牧柏的蔑视不屑之意,也是溢于言表。



    然而这并没有让得众人如先前听完牧柏斥责时的粗浅之语一般,眉头紧蹙。



    反而隐有附和之意,只是考虑时下环境,没有直言道出,只是隐在心头。



    皆因牧柏所言,确有避战之意,好似大溱处势弱一方一样。



    面对这种情况,牧柏只是淡然道:“某任小关县令一十三载,亲领乡勇截杀北律游骑斥候等,共三百二十八人。小关县一战,举县青壮无一避退,与镇北狼骑并肩,此役仅我小关百姓,便杀敌五百一十二人,某也有幸亲自手刃十二律敌。”



    此言一出,全场皆寂。



    在场士子,日常佩剑者得占七成。



    然而那更多还是一个象征和配饰。



    他们虽也学剑,能用剑,甚至有很多招式娴熟,剑舞一起,也是英姿焕发,颇有气度。



    可是真正称得上文武双全,能把剑当做兵器,与人交战切磋,乃至厮杀的,终究只是少数。



    下马提笔安天下,上马挥剑定八方的能人,就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别的不谈,仅牧柏而今道出的这个经历,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交口称赞了。



    却听牧柏再道:“北律南侵,目标明确。大溱地大物博,东有万里粮仓,尽南北作物,天下所存,无不含有;西有万里牧场,马匹牛羊,四时青食不尽。大溱之富、足,几可远甚夷狄戎蛮相合,物华天宝,宜居之处,远非苦寒北律可比。”



    萧青梧微微点头,认同牧柏所言,麈尾虚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牧柏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向着萧青梧便是先揖一礼,而后才接着说道:



    “然大溱若北上攻律,所为何意?



    以镇北、西凉两军守边戍土,大溱国祚至今,十战可胜七八。



    此前我所言边地景象,北律更甚我大溱三分。我大溱与敌,从未施之以仁,历来边将皆以血还血,威震两地。



    若说仇恨,国仇家恨,互相有之,为泄私愤,便派大军以征,也并非霸道,只是昏聩。



    其一,大溱地势广博。若仅以北四府之人、物调集,向北而征,血汗尽付,纵可以有所得,但内府之众,仅稳坐后方,享乐之余,称颂歌赞清谈便罢,难免不公。而若集内府之人力物力,路上损耗多增几何,亦未免徒然浪费。



    其二,大溱若胜,劳心戮力,将士用命所得疆域,如何安置?境内之民若留,教化治理应顺应其风,还是从根改之,个中矛盾应如何处理妥善?若不留,是徙是杀,若徙,耗费时力几多?若杀,有伤天和,及累世恶名,又由谁人领受?届时新地苦寒,又该迁何地民众居往?



    其三,大溱若败,精兵北调,数千里空虚疆土,何人可守?边地百姓因此惨遭掳掠杀害等,何人可救?更遑论失地之危。祖宗江山若失,何人可挽?又将付出几多代价?



    战,可!但不可轻动冒进。



    霸道当行,但需持正己身。



    唯上下一心,同心同德,以堂皇威严,慑服四方者,方可称霸,余下可谓之暴也。



    霸者,可期长久,也当向长久而戮力谨行。



    而暴者,只可一时,根基不筑,但有惊洪,便是沛然难御,直进毁败。”



    谈锋言罢,牧柏又引经据典,以三朝史实记载,兵家十数典籍案例,三十篇古今策论,四十段礼易经注,佐为谈证,来印证所言。



    前后小一个时辰,直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听得人目瞪口呆。



    “敛敬兄。”萧青梧微笑颔首,转而看向柳谡。



    柳谡朗笑一声,“以身历,以思言,以经佐,青山此番言论,细细想之,吾亦受益良多。依我看来,所谓经注之比,也可作罢。以青山之学识思想,若可尽授天下,乃我大溱之福矣。”



    萧青梧再点点头,“我与敛敬兄感同,诸位可有他论。”



    说着萧青梧也是环视场间名士大儒,询问他们还有何看法。



    愿或不愿之人,皆默不作声,而后点头附和。



    没办法,无论学识资历,这二老都是众人之首,他们都点头称赞,谁还能说出个不字。



    纵使心中真有不认同,或是别有他意的,也都按在心里,报以微笑。



    牧柏自己见此,都有些愕然,看了李砚好几眼,想问是不是他请二老来帮忙,助他声势,给他撑腰的了。



    可以说,有这二老的这番话,他牧青山的才名,算是没有人能质疑了去了。



    即便与二人同等层次的大儒事后开口反对,也是为时已晚,只能陷入争论,而不能言他名不符实。



    因为那样一来,打的不是他牧柏的脸,而是这两位的,闹得大了,结生死大仇,都有可能。



    “学生惭愧,谢先生教诲。”



    台下钟颖却不管众人心思如何,见无人开声,只欲快些溜走,然礼不可废,还是向牧柏再施一礼。



    牧柏转过身来,和煦道:“有报国之志终是好事,只是日后凡事还是多加思量的好。我以为,学当思,思应慎,而后笃定所行,谨律依为,不动不摇,心若磐石,当有所为。”



    钟颖看到牧柏的态度,心绪也算好受一些,再听这话,觉得大有道理,忙欠身再道:“不知学生可否请先生书就此言,让学生时常观之,以早晚三省,砥砺己心。”



    “哈哈”牧柏放声一笑,“除友人书信,我此生还从未题字赠字与人,今日便让你带回了两副去,也是有趣。”



    他也没想到这士子,又张嘴跟他要字,想想自己破例两次,都给了同一人,便觉得有意思。



    当下也是挥笔落墨一副大字,又送给了钟颖。



    钟颖再次致谢,乐乐呵呵回了座位。



    场间士子心中又是艳羡,又是懊恼,今日之后,牧柏这本就价值不菲,难求一字的两副作品,必将更加珍贵。



    就算日后牧柏再有新作流出,少了此间场合,前后故事,也将大打折扣。



    遑论,还是牧柏亲口所言,除书信外,这是首作,更加弥足珍贵。



    同时一个个也期盼起来,眼巴巴的盼着,快些开始下一轮清谈,也效仿一二,管他是牧柏,还是其他大儒名士,讨两副墨宝带回家去,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也没让他们久等,很快李砚便征得柳、萧同意后,再命人击鼓传花。



    但直至日暮,也不过前后清谈五轮,注定让多数士子深为遗憾。



    牧柏也是再出风头,几乎每轮必有谈锋论出,且谈证众多,在切合谈锋的同时,大显自身深厚学识和理解。



    柳、萧二老甚至亲自下场,也与牧柏文斗了一场,双方引经据典,加以释义,来印证自己思想及所言,有来有往数十回合而不绝,引的众人惊叹不已。



    不远处,不知何时悄然到来的李鑍,见如此情况,满意一笑,转身离开。



    一场清谈会,也就此结束,李砚亲请台上众人赴宴而去。



    一众士子虽不够资格与宴列席,但也不必就此离去,三日之内,小澈湖畔以及八雅楼等地,都对他们开放,供他们游玩聚会,美酒佳肴,时令鲜果,尽数管够。



    …………



    同日,颖安城内。



    迷迷糊糊睡醒的公冶梓苡,睁眼就看到了盘坐在侧的宁郃,狡黠一笑,起了作弄之心。



    却不待找到合适器物,宁郃便醒转过来,啊的一声,反把她吓了一大跳,嗖一下弹跳开去。



    “傻猫,你有病啊!”公冶梓苡连拍心口,抚平心绪。



    宁郃极其认真的点点头,装出一副疼的要命的样子,“有啊,经脉全伤,双臂一百来道刀口,疼煞我也!”



    “鬼才信你。”公冶梓苡撇撇嘴,还是凑了过去,挑起宁郃袖口看去,见那层层裹缠的双臂,顿时脸色沉肃,俏脸煞白。



    “你是不是傻啊,这么重的伤,你陪我在外面坐着干嘛啊!”



    说着虽无眼泪掉落,却是已经带上了哭腔。



    然后不由分说,就要扯着宁郃往屋里走,想亲眼看看他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宁郃见玩儿过了火,也不敢吱声,老实儿的跟了进去。



    片刻后,上身打着赤膊的宁郃,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公冶梓苡拿着干净的新布,往他重新上了伤药的手臂上缠着。



    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缠一下,就小小使劲勒一下,“就你能!嘚瑟的你!那牧柏给你吃了什么蒙心药了,嗯?我勒死你算了!”



    宁郃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这姑奶奶真哭上一通,只能忍着,呲个牙卖好赔笑。



    待其发泄的差不多了,才问道:“这两天乱哄哄的,你怎么不在家呆着,自己跑我这儿来了。”



    公冶梓苡打了两个对称的花结,啪的一下,纤手拍在宁郃后脑勺,才哼哼道:“韩老伯给你把兵器送来了,我听说你回城了,就给你送过来。”



    然后坐到一边去,玩儿着手指头,低头道:“还有,我找了文县令,把小葫芦她们的奴籍都给换了,跟她姐姐一起,定成了被私捕的奴隶,重新落籍在了这里。”



    宁郃不在意的点点头,“随你心意就好,我无所谓。”



    “真的?不骂我败家?”公冶梓苡猛地抬头,诧异非常,纳闷儿这货怎么不趁机数落自己了。



    宁郃停顿良久,低声道:“音奴,我想要辞官离开,去很多地方看看,不会常在颖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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