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之风,可谓由来已久。



    且不历数前朝种种,仅大溱立国一统之前,中原便是历经二百多年诸侯割据之乱,互相攻伐,民不聊生。



    彼时天下文士,私下聚会,论及自然、思想、三教信仰等,以在乱世之中,善存己思,合百家理念,求平乱之能,乃至问询天道,祈盼济世之效。



    后天下渐安,此风不仅未消,反而愈加盛行,且开始敢于直言时弊,论及天下大势,更有各国名士游学八方,宣扬本国思想,以清谈文斗为国争锋,留下不少被后人铭记的经典和学说。



    再至大溱立国,雄踞天下,建三百年煌煌盛世,此风达到鼎盛,文人雅士以此各抒己见,或清雅闲谈,求恣意逍遥,或针砭朝政,直抒胸臆,或论及诸国,着眼未来天下。



    而文会之说,则更久远。



    风流士子文人雅士相聚,切磋切磋诗词歌赋,比较比较近来学问,每逢大小节庆可谓必不可缺,也多有名篇传世,引为雅谈。



    在多数人眼里,今日雍王府宴,还是清谈为次,文会为主。



    一来主要目的还是贺雍王妃半百之寿,兴办文会,也是以此为题,若有传世诗词文章出世,更是美谈。



    二来宣扬月余的牧柏与众大儒名士,相较注经释文之比,也是而今雀岭东西几府之地士族中尤为重要盛大之事。



    现在的牧柏可不是月前的寂寂无名,反而因这月余时间内,尚未有文斗败绩,而声名劲起。



    种种流言,虽然处处针对,却也更助其声名远扬。



    很多人都想看看,这次文会,究竟是大儒们老而弥坚,还是牧柏这个新晋名士灿星高升。



    而在少数人眼中,这场清谈,才至关重要,也是真正的交锋之地,是不见硝烟的血腥战场。



    先锋之战,唯勇者可胜。



    然正主未至,盛会已开。



    雍王府别苑内,牧柏曾与世子李砚,乘舟垂钓的小湖,名为:小澈。



    今日小澈湖边,聚集了过千士子,一个个文衫翩然,风姿出尘。



    可谓汇集了雍合、晋州、西泠、西海、南虞、誉州、青州七府之地的士林菁英。



    姑安、秦南、吴州三府,也有不少声名鹊起的风流才子,轻舟快马早早赶至,汇流其中。



    有才子,也自少不了佳人。



    大家闺秀,书香才女,也是莺莺燕燕,为数众多,同游玩赏在不远处。



    只是湖畔才子望楼阁佳人,片刻间便情意绵绵的,终究还是少数。



    小澈湖畔建有八楼,以八雅定名,也各自对应。



    各地士子或邀好友,三五成群,聚留八楼之中,各展才艺文采;或彼此争锋,各府各郡同乡而聚,与他地士子,先行切磋文斗一场;甚至已有不羁之人,纵酒高歌,吟诗作赋,自己嗨了起来。



    待得牧柏到时,场子已经热的极透,还有不少上佳之作,已经流传开来,众口相谈。



    “牧先生,学生久闻先生书法卓绝,已自成一派,不知可否请先生为学生拙作题上一词,留以家传。”



    行至书楼,一雍合府年轻士子向牧柏见礼,请留墨宝。



    别的不说,牧柏一手地书笔法之绝,而今已是人所共知,只是至今无人得以拥有一字。



    这人也是刚画下一副祝寿图,被众人大加称赞,引为佳作,便想锦上添花,开得先例。



    尽管牧柏而今名声,依旧是褒贬不一,但其曾二甲传胪的功名,却是做不得假,对于这些年轻士子而言,也是实打实的前辈达师,自是有这个资格题字增彩。



    牧柏也未拒绝,先予赞评,引众人喝彩认同,再赋诗一首,以应画景,惊艳众人,这才挥洒笔墨,将之题在卷上,潇洒离去。



    不多时,十数各地大儒,数十名士,彼此寒暄笑谈而至,众士子小聚文会渐止,开始向一处汇聚。



    随后雍王世子李砚,穿着一身尽显古之风流的大袖宽袍,龙骧虎步行来,文会正式开始。



    小澈湖畔临湖置台,上有数十环列书案,旁置小几,后置矮椅。



    台下则排列随意,书案蒲团围绕讲台如棋散落。



    李砚既是主家,又兼位尊,居于台上正中首位,主持此番文会,但只定规则,不兼评判。



    以此间众人学识,谁输谁赢,也无需评判。



    而牧柏和众多大儒名士,则分坐台上,居于谈坐,互相客气见礼。



    李砚待众人全部坐定,略显担心的看了牧柏一眼,而后才平复心情,面带浅笑起身,跟各大儒名士打个招呼,客套寒暄一句,而后侃侃而谈一番什么营养都没有的废话,这才引入正题。



    “清谈之会,例众周知,本世子苦思日久,也未得新颖趣法,不若仍行击鼓传花之法,落得众英谁手,便由谁来出一谈端共谈如何。”



    说着李砚看向几位大儒。



    今日有几位大儒,即便以他之尊,也是不得不礼待尊敬的。



    其中以,前国子博士,贯学五经,曾主持修编《五经总书》,汇解前人经要,在士林声望极高的誉州府大儒,柳谡;吴州府学、九大书院之一,上阳书院山长,前太子少师,吴州府士族首望萧氏族老,萧青梧,两人称最。



    这俩人别说是他,就是他父王在此,也得执弟子之礼,尤其是萧青梧,本身就是教授过他父王李鑍的,有师生之实。



    也是因此,他才为牧柏担忧。



    这鱼有些大,他们真吃不下!



    同样因此,即便他有再多想法,有再多准备好的谈端,也是不能直接定下。



    索性全都瞎猫碰死耗子,真就随便着来,碰上哪个算哪个吧。



    众大儒自无不可,点头应允。



    李砚再看牧柏一眼,吩咐人抬来大鼓,亲自敲响。



    台下人多且分散,这鼓自然也不是响两下就停,而是连敲三通鼓,让底下一帮年轻士子玩了个不亦乐于。



    有人争抢,有人躲避,一个彩球半空中飞来拍去,跌跌撞撞落在请牧柏题字那人怀里,不待他忙不迭扔出,鼓声已停。



    那人只能停下动作,在一众或羡慕或打趣的纷杂目光中,来到台下,近前见礼道:“雍合府学生钟颖,拜见各位先生。学生斗胆,想以南北之战为今日首谈。”



    今日能来到这王府别苑的士子,可以说没有一个是消息闭塞的,再加之广含十府人士,很多时下新闻也是快速流传开来,北地将再起战事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



    钟颖临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题,更不想谈及近日流言所涉,便欲将话题引向两国大争。



    李砚收了鼓槌落座,并不言语,没拿自己真当个主持之人,也将目光投向几位大儒。



    而众大儒名士,也看向为首的柳谡和萧青梧,以他们的资历地位,不先开口的话,其他人也不好定下。



    柳、萧两个须发皆白,无一青丝的耄耋老者相视一笑,柳谡做个虚请的手势,萧青梧微微摇头,而后微笑道:“规矩既定,自应遵循,清谈闲论而已,何来斗胆一说,不必拘谨。”



    随后更是示意钟颖先述说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钟颖心头紧张稍去,定了定神,暗自准备一番措辞,道:“古以夷狄戎蛮代称四方,皆因其行事粗鄙直接,难扼恶欲,不思礼法,不束己身。我大溱堂皇之国,虽盛却无凌人之势,以包容万象之心而待天下,此举虽仁而难显威严,致其等无敬畏之心,私以为当行霸道于外,痛击来犯,百倍报之!”



    众人听完,有士子随之附和喊彩,有人摇头不语,有人嗤笑不屑,形状万千。



    萧青梧环视场间,问向台上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这就是要众人分个派系,各抒己见了。



    然而一时竟无人言语,纷纷将目光看向牧柏,显然是想等他先开口,看看是个什么成色,再做决定。



    牧柏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此举的鄙夷,直接道:“大溱地广富足,钱粮不缺,自可撑持所谓百倍报之而战。然兵从何来,将从何来?上下可得一心否?且再说,所谓夷狄戎蛮,何尝未有自身礼教,怎仅以己度之。”



    一人道:“依青山兄之言,岂非我大溱就理当困守边境,无力外战乎。”



    牧柏摇头,“非也。”



    又一人道:“先贤言攘外必先安内,自有道理。然我大溱吏治清明,海晏河清,圣人勤勉,何来上下不得一心之言?”



    牧柏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自己都不信的话,别拿来放屁!”



    那人腾地站起,指着牧柏,“你……”



    “闭嘴吧。”牧柏再补一句,而后道:“海晏河清?八方边军,仅镇北一军,十年来便阵亡将士四万五千有余,边地哪年无人家中素缟常备,多少将士父子同征,几多百姓难以安居。内府歌舞升平,便不知边地疾苦,你也配坐此间台上,夸口清谈?”



    “某若没记错,青山兄倒是任边地县令经年,可是已被蛮夷虎狼,吓破了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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