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茗的话语中,陆淇梳理出了昨夜的战况。



    那时,陆家村火光冲天,惨叫声四起。沿河人家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惨遭屠戮,河堤口巷弄里沿途都倒着死尸,令人触目惊心。



    幸而有陈银儿那一嗓子,惊醒了丁壮们。



    周围十几户的男人们结成团,父子携手、兄弟并肩,抄起锄头扁担站在巷口挡道,总算用命赢来了老弱妇孺撤退的时间。



    见一时冲不进去,倭寇们索性转头,沿着河岸闯进宅子里劫掠财物、四处放火。



    陆家村多富户,有逃命时舍不得财物的,撞上倭寇便是人财两空。



    有慌不择路跳进河中躲避的,冬夜水寒,手脚抽筋扑腾不动,便溺死冻死了。



    这场惨剧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猖狂的倭寇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在首领呼喊里纷纷退去,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倭寇走后没半刻,快马加鞭的先锋衙役才赶到,毕竟陆家村河网密布,水路四通,倭寇们往里一撤,无处寻踪。



    “一个也没抓着?”陆淇脸上浮现起怒容。



    齐茗也义愤填膺,一拍桌子:“不知那些倭寇有什么能掐会算的本事,竟全赶在官兵来时逃走了!”



    陆晃那混蛋的脸在陆淇脑海中一闪而过:“若非能掐会算,那就怕是……”



    齐茗抬起头:“怕是?”



    正此时,一个门房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少爷,门外来了位衙役,说是县太爷有事,要请贵客往府上一叙。”



    ……



    余县县衙有三进院子,前厅朝南,围着两扇红漆栅栏,青砖铺地牌匾高悬,是知县升堂的地方。往里东西各一串厢房,绕过翠竹掩映的影壁,便是县衙正堂。



    陆淇跟在衙役身后,一双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她以往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古色古香的房屋。



    到了正堂还没进门,陆淇便听见里屋传来说话声。



    “真是个少年英才啊。”



    “是极!多亏有他报信,本次倭患损丁折口不算太过。”



    “难能可贵的是他顾全大局,昨夜若换个冒失的胡乱喊叫,引得城中百姓惊慌起来,只怕安抚还需费一番功夫。”



    衙役上前通传:“太爷,陆秀才已到。”



    “快请进。”



    陆淇进门施了一圈揖:“小生陆筠,见过吴县尊,并各位大人。”



    旁坐的几个文人纷纷起身回礼,坐在主位上的吴知县抬手虚托以示免礼,陆淇有些局促地与他寒暄了一番,又被左右文人让了一回座,赶忙谢座看茶。



    这一整套繁文缛节之后,陆淇才有些紧张地在堂上末座落下屁股。



    “嗯,知文识礼,果然一表人才。”



    吴知县笑捻着胡子,对陆淇点了点头。



    看来这文人官场上的敲门砖“礼数”二字,陆淇算是入门通关了。



    陆淇再站起来行揖:“吴县尊过奖,小生不敢当。”



    吴知县和蔼地摆摆手让他坐下:“贵先师老汤相公与老夫是旧友,老夫托大,便叫你一声世侄吧。



    昨夜陆家村横遭寇患,倭寇凶残狡狞,屠掠村内,百姓不论老幼、死者逾三十人,烧毁房屋十间,劫去金银财物不计。”



    陆淇对陆家村的感情虽然不深,但当听到死伤人数时,心中还是紧紧揪起。



    “倭寇在县内来去如风,得到消息后衙役们纵快马赶往陆家村,竟抓不着倭寇的脚跟。老夫以为此事蹊跷,世侄也亲历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回世叔,小生也有此一想。”



    陆淇拱手:“昨日下午沿海方才报信,昨夜初更倭寇便已上岸,直扑陆家村而来,想必早有预谋,小生妄自揣测,只怕村中有倭寇的内应!”



    吴知县的眼神森然冷厉:“世侄的猜测不无道理,看来此事没那么简单啊。”



    说着,他突然转过头来,严肃地看向陆淇:“今日相请,只因世侄通知此事始末,又有功名在身,老夫正欲写下聘书,请世侄到衙门做个刑名师爷,前往陆家村查察案情,你可愿意?”



    !!



    陆淇赶忙起身行礼:“多谢县尊抬爱,小生恭敬不如从命!”



    ……



    别看知县只有七品,戏曲里随便出来个官儿都比他大,但实际上县衙里的大小官吏、三班六房共百十号人,唯一的正官就是知县。



    总揽县内政、经、教、刑、农等等事宜,除了军事外没有管不着的,可谓一县土皇帝,权力之大令人咋舌。



    而师爷属于知县私人聘请的幕僚,连月俸都是从知县兜里掏的,那绝对是亲信中的亲信。



    正因如此,虽然陆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年轻,资历老的衙差胥吏照样不敢看轻她。



    有了这身份的帮助,陆淇迅速在县衙附近租了间便宜的院子,把陈银儿安顿好,吃上了搬迁新居的第一顿饭。



    午后,陆淇领着一班衙役到白石高堤上,准备依令前往陆家村。



    行至高堤,却见堤上立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青衫迎风摇袂,身旁跟着个十二三的书童,见陆淇过来忙拱手示意,原来是齐茗。



    “恭贺陆兄高就!”



    陆淇见了礼,拱手道:“多谢多谢。齐兄这是做什么去?”



    齐茗一张俊脸垮下来:“家父说陆兄一定会到这儿来,小弟正是在此等候陆兄。”



    “哦?”



    “唉。昨夜家父见过陆兄的人品才貌后,对小弟就恨铁不成钢,只说生了个文武兼废的饭桶。方才家父又听说,陆兄得知县青眼做了师爷,便希望小弟能在陆兄这里学得点本事,将我轰来了。”



    齐茗委屈地低下了头,他一向自忖才华不低,虽然比不上陆筠,但陆兄又岂是人人都能比的?



    陆淇想了想。



    齐茗与陆筠本是好友,与他接触太多未免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但是陆淇也深知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齐茗在城楼上,陆淇姑嫂难以入城,而且此时的文人以师门为重,同窗同学都是重要的人脉关系。



    这点小事如果拒绝,反而不美。



    “齐驿丞厚爱,筠不敢当。既如此,那就劳烦齐兄同往了。”



    “不劳烦不劳烦。”



    微风徐徐,江水悠悠,正午的江面上波光粼粼,齐茗自己带了一艘游船,并不与衙役们坐在一起。



    书童在船头烹茶,船尾有艄公撑篙,陆淇在船蓬里坐着,只觉昏然欲睡。



    “好一派田园风光啊。”齐茗看着沿途江岸的景色赞叹道。



    陆淇环顾四周:“正是好风光,只是小生昨夜只顾逃命未及领略,可惜今日也不是游山玩水的好时候。”



    “陆兄说的是。”齐茗转头告诉艄公:“再紧些去!”



    一路加急,沿着江道转入河道,陆淇的两艘船在未时初刻便抵达了陆家村。



    此时村里的火也被扑灭,逃出去避难的村民们也都陆续回来了,河道旁的人家门前都悬着白幡,隐约听见悲声传来。



    几个蹲在堤口的丁壮一见有船驶来,连忙奔走相告:“快跑,大船来了!大船来了!”



    村民们此时如惊弓之鸟,凡是看见大船靠近,不管上面坐的是谁,都得先抄起锄头才敢过来。



    本次陆淇是奉知县的命令来查案的,出入代表着县衙的脸面,因此临行前吴知县把自己的皂班壮隶都拨给了她。



    所谓皂班,指的是衙门里三班六房之一,用现代话讲,叫“仪仗队”,电视剧里扛着牌子开道,升堂时站在两侧喊威武的就是他们。



    两艘船刚停稳,衙役们提着水火棍就一拥上了岸。



    迅速分列成两队,领头的立起“肃静”“回避”的大牌,中间两人喝开村民清空场地,后首还敲响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锣,锣声震耳欲聋响彻全村,把陆淇都吓了一跳。



    原来知县出门这么大的阵仗啊。



    三声铜锣响过,衙役们围出一圈空地来,齐茗在背后轻轻一推陆淇:“陆师爷,该您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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