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丰跪坐在席上,脑子里细细想着,被掳来年余,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贼首了。

    他捣鼓出来所谓“勇卒七德”,许多来自他曾教导过的《论语》,并不足为奇,他奇怪的是,这农家子出身的少年,为何每次做出的选择或决定都能引他思考一番呢?

    周边一片鸦雀无声,听完这以道德约束的军规,李当之和伍恭才干阅历不足,说不出什么评语来,倒是韩齐眼睛亮了一亮。

    还是车黍大声打破沉寂:“这玩意听着好,只是咱们做贼久了,守不住规矩的人可多!”

    “守不住也得守,每日两枚鸡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谷中鸡群在不断壮大,所产鸡卵自然先让勇卒们享用了,一旬还能宰杀几只公鸡给他们,待遇足让辎辅兵和老弱们眼红。受了棍伤,这两日邓季都只能趴着,他怒声道:“老子这四十棍可不能白挨,将这传给勇卒和辎辅兵们,有谁再不守规矩,老子按例治他!”

    说话过于用力,扯动臀上伤势,让他又咧嘴冷嘶了一声。

    “仁义礼智信五常,为何你独漏了‘智’?难不曾你的勇卒不需明智,俱都为蠢笨不堪者也可么?”

    愕然看去,这次却是田丰主动开口,邓季顿时大喜,忙答道:“在我看来,他们若能守住这七德,蠢笨点也没甚关系!”

    手指弹弹长袍,田丰立起身来,走到门前,一句话始终没能憋住:“现下或可行!”

    “现下或可行?”看他已飘然而去,邓季在榻上大急:“这到底是啥意思啊?”

    老丈人伍恭对田丰的话倒比他明白:“便是如今你人少,可行,若将来人多了,自家看顾不到,又没个明细,钻空子的不少,便不再可行!”

    “人少可行!”邓季细细咀嚼着这话,又想着大名士田丰终于开口肯定了自己一句,忍不住便嘿嘿笑起来。

    自家这些人是贼,又不是君子,疙瘩屯长搞这“勇卒七德”出来做啥?可鸡子好吃难舍,不论勇卒、辎辅兵们如何议论,这东西还是立下来了。

    在屋中修养了几日,还没等伤口好些,看守谷口的传来消息,有人求见“疙瘩雷公”!

    听到这话的时候,邓季差点便不顾臀伤蹦了起来。

    今年逢大旱,各地缺粮得厉害,黑山贼各部自然都在尽力寻去年那劫粮的“雷公”,邓季不叫此名久矣,听到这话,身份披露出来,哪里还有不受惊吓的?

    若不是听闻来的是客而不是大军,他差点都要不顾伤势起身要甲胄器械了。

    “来者几人?”

    来禀告的勇卒忙答道:“六骑,一人自称是屯长旧识!”

    人家知晓首尾还来求见,当是没安好心,挡在外面也无用,只是谷中却没个会客的所在,邓季只得吩咐将他们请来自己家里,当然,在那之前,先得让车黍、韩齐等来保驾。

    “雷公,车大个子,别来无恙乎?”

    所谓的故人却在邓季意料之外,正是从下曲阳逃出来后邓季放过的那崔度,他不是去辽东寻兄了么?

    如今为座上客,不再是阶下囚,身份不同,这家伙便开朗多了,对邓季趴在榻上的形态视若未见,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再介绍其身后那身材矮小的文士:“这位是襄平令公孙大人帐下主薄李平,字度之!”

    是了,当时车黍给自己取雷公名号时,这崔度亦在侧,当时哪里知道自家这称号会是禁忌,一时心软放他去了,如今倒成祸害。

    想明因由,邓季面上好不容易扯点笑容来,道:“臀上有伤,怠慢之处,尊客莫怪!”

    其余伴众都被留在屋外,听邓季这么说,崔度面上微有讶意,那李平则神色不变,泰然见礼。

    介绍过后,崔度便不再多开口,由这李平主导谈话,这人面容秀雅,话音很是清晰:“大旱之下,辽东各处缺粮,我襄平亦不例外,民甚凄苦,前闻雷公得粮甚多,奉县令大人之命,到贵处购粮,还望足下怜苍生艰难,解民之难!”

    如今天下纷乱,官府居然找贼人购粮,让贼人解民苦难,却也算是奇闻了。

    这人自持掌握着邓季最机密事,说话也是开门见山,邓季只得在榻上哼哼,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却不知襄平太守是哪位?”

    “我家县令大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昭字。”

    公孙昭?在腹中念上两遍,邓季暗道是没听过的,便去了几分小心,随口道:“购粮么?钱财对我等却没多大用处!再说,幽州张纯势大,能容你等安然运粮?”

    却是崔度笑着插嘴:“月前,白马将军已初破张纯,其胆寒不敢再战,已往北地逃去了,如今道路静宁,却不用雷公挂怀!”

    “公孙瓒只有三千骑,如何就破了张纯?”

    邓季顿时惊讶莫名,虽在前世《演义》和游戏里都不记得有张纯这号人物,可前不久人家在北地还有十余万众的啊,怎么就让公孙瓒三千兵给破了?

    崔度免不得解释一番:“公孙瓒兵虽少,却俱是白马义从,精锐之士,对阵十余万乌合之众,一鼓而破之,张纯丧胆不敢再战,远遁他方!”

    操!

    邓季不由嘴中生津,喉咙响动,却是咽下一口津液。

    这张纯之前可是与公孙瓒齐名的北地豪杰,部众十余万,有原中山国的官兵,有乌桓突骑,有张氏部曲,绝对不是乌合之众那么简单,公孙瓒三千骑破之,白马义从到底精锐到何种程度?想想就令人羡煞。

    白马公孙瓒,一战扬名!

    待崔度说完话,歇了好一阵,李平这才开口道:“换钱财在手,自可向商贾购物,何谓无用?”

    “嘿!”暂时将公孙瓒抛到一旁,邓季嗤笑道:“我等贼人在此,有几个商贾敢来?”

    见邓季态度不好,李平不由笑道:“崔氏两兄弟念旧情,雷公之名早知,却替足下守密至今,尚数度向县令大人求情,若此地这七十万石粮泄将出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旁边车黍、韩齐等一直未说话,此时眼里却忍不住冒出凶光来,狠狠盯住眼前两人。

    气氛僵硬,崔度只得苦笑,李平却混不在意模样:“吾等进谷之前,早派伴当一骑先归,若有意外,少不得有人替雷公传名!”

    这家伙欺人太甚!车黍撑地欲起,邓季轻轻伸手止住了,少年不是傻瓜,如今各地缺粮得厉害,不止他襄平县一处,若自己这七十万石粮真泄露出去,哪里还有他们交换的余地?他自持独掌机密,以此要挟,不过是欲多占几分便宜罢了。

    这交易定是要做的,七十万石粮食自家人马吃不完不说,若真拒绝了,说不得鸡飞蛋打,两败俱伤,不过却也不能任由眼前这人掌控局面,邓季想一想,笑道:“子义先带两位尊客到咱们粮仓处看看柴禾,回来再谈!”

    邓季意思也很明确,要做生意可以,不过也别以为老子就怕了你们,真逼急了一把火将七十万石粮烧成飞灰,老子带人马换地方继续做山大王去,看你还到哪里去换粮!

    待韩齐领他们看过一圈,山林后数百间粮仓周围全堆满密密麻麻的柴禾,回来时李平果然没了淡定模样,直接问道:“钱财不要,足下欲换何物?”

    这姿态才叫平等呢,邓季微微一笑:“马匹,镔铁!”

    李平摇摇头:“镔铁我襄平也不多,仅换马匹如何?”

    这家伙却仍然打着不吃亏的主意,要知道今年缺粮的可不止大汉境内,北地亦受旱灾影响,且还多遭了蝗灾,异族们仰赖的牲口群大为缩减,鲜卑、乌桓、高句丽哪个不缺粮?待多换些粮食回去,再抬高价格去找这些异族换马,都不用襄平县出血的。

    邓季却不容他做美梦,开口问道:“不知贵县欲换多少石?”

    “四十万石!”

    既然要吃差额,数量自然越多越好,官府可不会如这小股贼人般空有粮食不敢显露,李平开口便要换走一大半,邓季倒没在意,只是笑道:“即便上等良马每匹换粮五十石,四十万石也需八千匹之多,我等部众不多,要这许多马来何用?还是马匹镔铁各一半的好!”

    “一匹上等良马换五十石粮?”李平的淡定早消失得一干二净,跳将起来怒叫道:“何其不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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