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廊,四下静澜,只有秋虫夜鸣。

    俏丽的小女婢眉头微皱,手里提着食盒,脚步落得轻轻,暗道:小郎君啥都好,可为什么喜欢半夜加食呢?这不是养生之道啊,晚餐需少量才对嘛。

    刘浓趴在矮案上,双手捧头,凝眉沉思。

    这次暗中算计庾氏,看似投石飘水,轻描淡写不露声色;实则多处环节都需逐一相扣,缺一不可。特别是时间上,不可早亦不可晚。过早,没有过江的卫氏绝对瞧不上庾氏;过晚,庾亮已成气候。

    正是,恰逢其时也。

    司马睿委庾琛为会稽太守,明里是顾及王导,实乃笼络庾琛;今明两年之间,庾亮便会与司马睿之子司马绍结为布衣之交,更趁势引司马绍与其妹文君相识;司马睿立即提亲,让司马绍娶之;五年后东晋立,司马绍为太子,庾文君为太子妃;十年后,王敦之乱,司马睿崩,司马绍继位;司马绍无福,继位三年平定了王敦,短命而死;庾亮与王导同为辅命大臣,俩人分庭抗礼。

    庾亮将起,刘浓却只有八岁,步履再快也赶之莫及。若待其得势之后,还掂记着自己不放,那可就糟糕了。是以,对庾亮不得不施以手段谋划。最次,也要让郭璞诓其前往豫章,与司马绍错失交臂,为自己赢得时间,此为其一矣;最重要的是釜底抽薪,断根,让卫氏娶了庾文君。庾琛亦是个短命的,活不了几年,待他一死,颍川庾氏自此堕于江东也,断无可能再起!

    子欲谋我,安知我正持刃以待也!

    刘浓微一捶案,心道:唉,兵行险招啊。要不是得卫世叔看中,卫夫人亦非常人,能辩清大局形势,愿意为家族计而联姻;不然,如何断得了庾氏发迹的根源。若断不了根,日后恐怕就得天天防着,休想安宁。再则,若没有郭璞这神棍,有几分道行,又着实怕死,岂能让庾亮前往豫章。

    步步皆惊,我倒底还是实力过弱。

    诸事纷杂,树欲静而风不止,以后,恐怕还是步履唯艰啊。只待建邺事了,便尽快离开中枢,赶赴华亭吧。底子是一步步建起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习诗、养名望,蓄部曲,北射天狼。

    “小郎君”

    有人在唤,蓦然首,身侧坐着的女婢面带惊色,她的眉心有粉纹,是碎湖。碎湖低头摆着菜碟,心道:小郎君刚才在想什么呢?那眼神,好可怕啊

    竖日,庾氏府第,深深后园。

    园有中花圃,遍植幽兰。庾文君极喜兰花,命小婢在花圃一侧铺了软席,徐徐落地,一身粉红的襦裙四下阔展,宛若一朵娇艳的粉兰。手里则捧着一卷册,轻声喃念:“荏冉冬春谢,寒暑忽易流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折”

    “唉”

    倾身,缓缓抚着身旁的一朵墨兰,眼睛有些迷离,再叹:“世人多说潘岳貌,我却怜其情似息。世人皆言叔宝清,采若彼兮焉相知。”

    “噗嗤”

    四个贴身小婢儿,听见娘子缓声念喃,俱都掩了嘴儿轻笑。其中有一个,更是指着花圃,脆声道:“小娘子,快看,花也被你羞了!”

    庾文君凝目一看,可不是嘛,抚着的那朵墨兰,边缘处微卷,真似羞惭。可她却惊了,“呀!”了一声,捧花细看。

    这花,病了!

    她细长的柳眉微蹙,渐渐的,眼眶红了,眼底有泪欲流。惊得女婢们,慌乱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家小娘子,就是那冰雪人儿,心是透明的,悲让人怜,喜让人惜。

    “文君!”

    一个声音唤来,她过头,廊角转出了嫂子徐氏。

    徐氏满脸的笑意,看着那廊外花圃边的小女郎。阳光大好,洒了她满身,如玉般光洁,似晶般明透。美到极致无言以述,就连同是女儿身的自己,也不得不感叹,上天佳作就在眼前,与其相对,总是潺潺。

    徐氏迈下廊,轻轻的牵起她的双手,柔声道:“好文君,客人们都来了,随我一起去见见吧。莫惹,阿翁生气。”

    “嫂嫂”庾文君一声低喃,埋了头,盈了半天的泪水坠落。

    徐氏心怜,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莫伤,莫羞。卫氏来了好几个郎君呢。嫂子刚才瞅了一眼,不愧是卫氏家门,个个都是有貌有才的青俊之颜。还有哦,卫茂猗也来了。唉,同为女子,怎地就这么不同呢。”

    “茂猗先生来了?”庾文君抬起头,眼底的水花隐去,透出了希翼的色彩。她自小便极是心慕卫夫人,才名广传,不弱于男儿。

    徐氏笑道:“正是呢,她都四十多岁了,可看上去,还跟二十五六一样。风采,风采不可言。走吧,咱们看看去。”

    “嗯!”

    庾文君低头,脚尖的两朵寒兰微颤。

    卫氏来了!

    正厅之中,卫夫人与庾琛品茶论,庾琛笑颜洋溢;卫夫人不苟言谈,只偶尔冰吐寒兰。庾琛也不恼,卫氏肯联姻于庾氏,这已经近乎于奇;得此一助,庾氏在江东的郡望必然大升。厅外,庾亮带着三个卫氏郎君,说要去游园。来的三个郎君,卫通、卫协、卫巡,都是年方十六七的青少郎君,未有婚配。

    卫通在前面与庾亮有说有笑,卫协和卫巡走在后面,打量着园中的景色。庾氏的园子极大,里里外外有得十数进落。每院皆不同,假山巧筑、清溪缓流、更有凉亭触荷,四时之景,被揽于一园之中。

    庾亮暗中有数,前来联姻的多半就是这卫通了。卫通虽然名声不显,人也傻傻的,还被自己利用过,但好歹也是卫氏嫡系子弟。至于卫协和卫巡,不过是卫夫人为全礼数,以掩人耳目矣。他领着卫氏三人,往后园的必经之路游去。而他的妻子徐氏亦正带着小妹,穿廊走角,向正厅徐来。

    “呀!”

    猛地,卫协一声惊呼,右手指着远方,大声叫道:“别动!”

    众人惊奇,随声而望,远远的有一处假山行廊。廊外竹林幽幽,廊内有两个世家女郎款款行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婢。两个女郎身姿都似水挑,最是那稍后一步的女郎,面上缚着丝巾,看不清容颜,可是那身段、那神蕴,都是极妙。

    卫协看的与他们不同,他的眼神极好,恰恰的看见那小女郎双手提着裙摆,露出了一双缀着寒兰的青丝履,正欲踏上石阶。青竹、白山、红廊;指间的豆蔻,温宛的身姿,这正好是一幅绝佳的仕女游园图啊。

    “笔来,墨来,小娘子别动,稍后就好!”

    卫协纵声呼着,忙命随众抬案,拿上笔墨纸砚。而那山颠的两个女郎,都是惊色满眼。特别是那个小女郎,提着裙摆,羞红了脸,放也不是,跨也不是。随从跑来,把卫协的意思转达,领前的徐氏愣了,随后就笑。

    庾文君眨着一双明眸,缓缓点头,就那么保持着姿式。

    卫协的稍后,很长。他只顾着作画,完全没有察觉假山廊上,小女郎的额上已经渗满了细汗。幸得,卫夫人与庾琛闻知而来,她赶紧命小婢将庾文君扶在一旁稍憩。此时,卫协已不需辩貌,画笔描的是脑海中的人与物。

    浑然忘身,专注于痴,便是此也。

    庾琛抚须赞道:“这便是卫家痴儿乎?果真不凡矣!”

    卫夫人不言,只拿眼看那小女郎。庾文君并未离去,反而极是好奇的打量着卫协作画。两目一及,卫夫人笑了笑,细长的睫毛眨了眨。小女郎却低了眉,面上红晕层层而染,心中暗道:我要嫁他,唯痴方能用情至深!

    卫协作画极慢,待画作成时,卫氏便告辞而去。卫夫人叫卫协与她同车,待他坐定,说道:“汝,娶庾氏女郎!”

    “啊,不是十二弟吗?”

    卫协大惊,心中却砰然而喜,那庾氏女郎的身影在心海里,徘徊着,再也不去。直到到卫府之中,才悄悄一个人躲到床上,用被子蒙了头,愣愣的傻笑。

    三日后。

    刘浓站在东楼的廊上,遥望着远方的建邺城,心中久久难平。卫氏与庾氏的联姻已成定局,只是娶庾文君的人,不是卫通,是卫协。文定是前日下的,而他是今日方才得知,还是从卫协的随从口中得知。

    暗道:到底门阀等级森严,哪怕卫世叔再如何看顾我,卫氏也不会真把我当事。卫夫人此举,就是告诉我,至此以后,卫氏便不会再帮我了。如此也好,庾亮再也做不成国舅爷了。而我,只待世叔,便可轻身赶赴华亭。

    “小郎君,这画搁哪?”来福手里捧着一幅画卷,正是卫协所画的新亭雅集。

    刘浓转身看着画中的自己,心中没有半丝喜意,暗道:卫协赠画于我,让随从代他谢过我。他谢什么呢?谢我让他娶得娇妻吗?他心待我赤诚,可我却行的是诡计,虽说与他有利无弊,但终究用心不醇。怪道,那人不肯传茶道于我,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转念再一想,暗叹:罢了,实欠卫氏已多,又何必做此惺惺之态。难道,真要既做biao子,又立牌坊不成!

    一振衣袖,命来福将画好生收藏,待他日前往华亭再行装裱。眼光不经意的掠向西楼,人去楼空,杨小娘子走了,听说也去华亭。想到这儿,他的眉头慢慢的皱起来。

    西楼,非比寻常人!

    碎湖一直候在他的身旁,看着远方,突然看见了什么,眼眸一亮,低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哦!”

    刘浓个子小小,刚好与廊上的抚栏相齐,只能掂起脚尖抬目而视。

    竹林的转角处,行来了一辆牛车,在小桥边顿住,从中跨出了郭璞。他一个抬头,正好迎上刘浓的目光。

    郭璞微微拱手。

    刘浓还礼,揖手。他等的人,果然来了。

    郭璞进了院中,踏上了东楼,刚上楼梯,便朗声笑道:“小郎君这地方选得好,初晨之日,可一眼揽尽矣!”

    “参军,请!”

    刘浓面上带着笑,引他进入偏室。思及近来南楼那户山阳县的庶族,曾多次来打探注籍之事,便吩付来福,外人勿扰。刘訚已去华亭,李催就顶替了他的位置。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挺得笔直,状若门神。

    郭璞和刘浓对坐,碎湖跪坐在刘浓身后侍奉着。郭璞笑得无声,刘浓亦笑,两个人对笑不语,屋内清香缓浮。

    半晌,刘浓道:“参军,饮茶,还是饮酒?”

    郭璞笑道:“竹叶青,自新亭一饮之后,久绵于喉,辗转难忘啊。”

    刘浓微微一笑,让来福取了酒来,正欲亲手揭泥斟酒。碎湖倾身向前,浅声道:“小郎君,碎湖来吧。”

    说完,扬着素手把着盏,为郭璞浅浅斟了七分满,盈盈奉上,随后轻身而退。

    动作优雅,若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看得刘浓心中暗喜,深觉有这么一个知意晓事的女婢侍着,真是美好。

    “好酒!”

    郭璞不敢一口闷尽,徐徐饮了杯中酒,抿了抿嘴,很是意犹未尽,笑道:“刘小郎君,此酒甚妙,稍后能否携走一些?”

    刘浓慢慢倾身,头亦随着而点,笑道:“尚有一坛,愿赠参军!”

    郭璞笑道:“庾亮已决定辞任,不日便会离开建邺,前往豫章。他这一去,王敦轻易不会放人,多半会将其控在军府,以示庾氏向他之心。豫章之地,各方皆在博弈,以庾亮之能,左右皆不能顾,亦不足为患矣!”

    刘浓稍稍后退些许,深深一个稽首,道:“谢过参军,螟蝇小事,劳烦参军费心了。日后,刘氏酒肆建成,会定时给参军送酒。”

    郭璞侧身避过,眼睛却眯了起来,冷声道:“看来,小郎君,还是信不过我啊!”

    “参军莫急!”

    刘浓持壶,缓斟。

    心中暗道:这是想要一个明确的说法啊,前翻这郭璞意欲暗附,我顾左右而言他,将其避过。如今看来是避不了,要么,大家挑开天窗说亮话;要么,明确的拒绝。可辩其所为,阴狠暗藏。若行拒绝,必生事端。他于此时前来,便已说明一切。庾亮还未前行,他随时可以反戈一击。

    终是时不我待,逼得我不得不与他暗通款曲。客随主便,那是好的;可客大压主,该如何是好?

    酒满七分,顿手。

    刘浓将酒盏搁于身前,不奉、不送。碎湖欲前,被刘浓漫不经心的抬手而止。他笑了,只伸出一根中指,轻轻在案上扣了两响。

    郭璞挑眉,唇左微启,笑意一点一点的爬上了脸,伸手捉杯,一口饮尽,拱手道:“郭景纯,见过小郎君!”

    刘浓缓缓而笑,慢声道:“参军,可再为庾亮卜一卦!”

    “小郎君,何意?”

    郭璞左手按膝,右手之肘搁案,双目逼视。刘浓面不改色,眼目微缓,用右手轻轻的挥了一下盘在膝上的袍摆。

    “噗!”

    一声轻响,响在寂静的室中。

    “扑扑扑!扑”

    来福听见屋内传来骨签坠地声,心中好奇,忍不住的探个头偷瞧。只见那位参军,一脸的惊疑,拿着签的手亦在颤抖。自家小郎君稳稳的坐在案后,不言不语;碎湖则微偏着头,晶亮的眼光带着些许蒙蒙。

    突然,刘浓冲着他裂嘴一笑。

    “呀,被小郎君发现了。”来福赶紧缩头,捂住了自己的嘴,拿眼一撇李催,他的腮帮子鼓着,在偷笑。

    半炷香后,郭璞走向屋外,将将及到门口,顿住了脚。转身,跪坐,伏首,一礼长长:“郭景纯,见过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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