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

    一只盘旋的鹰猛然一个俯冲,抓起了一条小青蛇,遥遥的插入天际。振翅之时,重瞳俯视,在它的身下,绵长的牛车队伍由西往东来,从坡底一直漫到顶端。拉车的是鲁西牛,车身遍布花纹,就连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亦是个个神气奕奕。挥鞭的时候,时起时落,却不纷乱,仿似正在军中操戈,井然有序。

    马!

    马虽然不多,只有五十匹,但马上的骑士,俱是腰悬长刀,身披坚甲,面上的神色亦是坚毅。骑士列侍于车队两侧,分前中后三段相护。车队之后,疾行着数百名健仆,虽未着甲,可亦都手按长刀,是武曲。

    谁呀,这是?

    正在田间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住手中的物什,翘首而望。更有甚者,爬上了田埂,对着那前后拖曳近有里许的车队指指点点。

    有人问道:“阿翁,此乃何许人也?”

    白发苍苍的儒服老者,手搭着眉际掠眼而过,笑答:“当今之江东,能有如此声势者,除了司马便是王氏。嗯,自西往东来!应是过了淮水,顺水经西口而入。如此一来,料是大将军王处仲建邺矣!”

    身旁的人惊道:“原是王处仲,怪道乎,能有骑甲相护,真威风也。漫甲行洛阳,纵戈振朝纲,大丈夫也!”

    儒服老者手抚长须,笑道:“整甲待备,纵甲过长江,扫北庭,确是正道啊。只是,我观今时局势,江东亦不靖平,想要驱甲往北,呵,谈何容易哦。”

    身侧之人再问:“阿翁,刚才那个小郎君,有何奇处,为何赠琴予他?那琴可是阿翁最喜爱的,传自嵇叔夜呢。”

    闻言,老者侧目,遥遥而望。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势不高,像个土包坡,青绿幽幽爬了满山,山颠有一方角亭。在那亭中,隐约能看见一角白衣,有风徐来,白衣飘冉。老者笑道:“言之于心起,赠之于意起,何故穷究矣。”

    言罢,一挥袍袖,柱着乌头桃木杖,健步朝着停在路侧的牛车行去。

    刘浓站在六角亭中,极目眺望,将那如蚁而绵的车队,一眼落尽。来福和李催站在身后,来福怀中抱着一把琴。琴身古朴如墨,摸着圆润细滑,显然经常得人操抚,应为珍爱之物。李催亦在一旁观琴,他尚是头一次亲见小郎君得人送礼,心中微奇,低声问道:“来福,刚才的那位老者,你可认得?”

    来福笑道:“不认识,从来就没见过。”

    李催眉毛一扬,奇道:“你既不认得,那小郎君也不识咯。嗯,那老者也不以言语问明,如此好琴说赠就赠,真是个怪人!”

    来福挥了一下右手,满不在乎的嘟嚷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咱家小郎君,往那儿一站哪,那就像个小仙人一样。那老翁定是见了后,慕小郎君风姿不凡,一时心喜,所以送点东西咯。”

    刘浓嘴角挑了挑,来福所言非虚,近日他在东楼学习世叔所赠经;正在通背论语,语句颇是生涩难懂,有些憋闷,便想着出来踩踩青、散散心。谁知刚走到这小亭中,对着山下吼了两声,不仅吓跑了一山的鸟,还引来了一个士族老翁。一语不发,赠琴便走。

    这还真的是洒脱啊!情不之所以起,一往而情深。老者雅赠,他当然得授。有情而无累,是以赠琴乃随心,授琴而承意。

    咦!

    刘浓一声惊呼,眼光凝住了。

    此时,在山下,蔓延至坡顶的车队突然停了,首车里跨出一个身着华袍的男人,四十多岁年纪,蓄着三缕须,须角随风而扬,颇是俊逸。他正了正冠,向身边骑士低语几句。随后,那几十辆车中,陆陆续续的钻出一个个的儒袍高冠,俱是青壮俊颜。众人将那华袍男人围拱,只见那华袍男人嘴唇开阖,似在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

    “呜,呜”

    是牛角吗?不是,有些像钟銮,又似是而非。随声而望,远远的东面,漫来一道华线。华线的尖端,是一队顶盔贯甲的骑士。

    东面的骑士们奔到近前,止马而停,分列两侧。车队的骑士纵马衔上,与其并列。两边都不作言语,静默,只有马打着响鼻,刨着蹄。

    风萧萧,肃杀!

    华线渐渐浮入视野,是一大批的儒服高冠,亦有身着朝服者。当先一人,三十六、七年纪,浓眉阔脸,满脸笑意。七尺身躯,与别人装束不同,未着朝服亦不是儒装,头顶玉冠,身披一件赤氅,随其步伐的疾缓,氅尾皱展、冉展。腰间,带剑!

    东面而来的人,停步于坡底平展之处,那赤氅男人按剑,迎风而笑,笑声随风徐满。西头的人在华袍男人的带领下,疾步向前,徐下坡顶。

    两厢已汇。

    华袍男人稽首,紧随其后,身后之人徐徐作稽。赤氅男人浑不在意,哈哈大笑,迎前一步,携着那华袍男人往东而去。

    这时,两方儒冠才互相攀谈、寒喧,衔尾而随。

    谁?镇东将军司马睿、大将军王敦?应该是了!

    刘浓右手紧紧的抓着亭中木柱,手指指尖尽皆泛白。闭眼,止住眼睛眨跳;沉思,王敦入建邺,极奇。王敦虽承袭于司马睿,可自其领军于豫章之后,便轻易不离军中。一是,北地危急,怕北地胡人顺水南下;二嘛,不是怕别的,正是怕司马睿夺其兵权。

    他怎么敢来?

    他敢来,必是因为他的族弟王导断定司马睿不会夺其兵权。

    王导如何敢断定呢?除非,对司马睿来说,有更大的诱惑!

    哦,对了,司马邺!定是因为北地的司马邺。北地司马邺九月在长安,袭太子位,明年初,永嘉帝将被刘聪毒死,司马邺就会继位,史为建兴。随后,司马邺诏发诸镇,想迎怀帝(永嘉死便称怀)之灵长安。司马睿振臂于江东,提兵二十万直入洛阳,名为迎帝归,实则争权也。可是如今怀帝还未死,这是为何?

    难道,这是提兵的前奏?有了那么大一块鹿肉,又有王导在中枢调控,所以料定司马睿必须得借助王氏之力,才能兵举洛阳。可是,可是,谁都知道,怀帝死定了。但却无人能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死,莫非,莫非

    想到这里,刘浓猛地睁开双眼,眼光如锋直透。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极奇荒谬,亦简直不可思议。可是,这种可能,却一直往他的心里钻,钻到阴暗的角落里,蹲着,再也不出来。

    前奏,奏的太巧。

    刘浓深深的沉下一口气,将那阴暗里的念头遮蔽。耳边,听见来福的惊声:“咦,还有几辆牛车,没跟过去。呀,人出来了!”

    果然,顺目而下,有两辆牛车脱离了队伍,并未前行。其中一辆中,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眉极长,似鹅毛斜扫;双眼光芒内敛,顾盼之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彩。他挥着大袖,向后面那一辆车行去。

    未待他行到车前,那辆车的正帘便挑了起来,一双素手将其微卷,从中闪出一个小女婢,生得白净俏丽,不弱于碎湖与巧思。

    小婢侍帘立于一旁。

    随后,从那帘中探出一双极白的手,晃若雪,根根晶莹。那手抓着小女婢的手腕,微一借力。盘恒髻显出,在其后脖边缘,有一缕青丝轻洒。再往下走,素白襦裙铺洒,腰间是白莲层围,以一根蓝丝带系了。顺水而下,是三角纹帧,风起,纹帧飘散,裥角扶摇。

    被风一惊,这女郎或冷,似怕。白玉般的手,紧了紧脖子上的漫云帔,帔角有白毛缓摇,夹着一张鹅蛋脸。

    刘浓只看了一眼,便呆住。女郎十七、八岁,极美,明丽得炫眼。不论是眉,还是眼,都似工笔细描,不多不少,刚刚好。他下意识的惊喃:天下间,尽会有如此精致的女子?

    精致,精到极致。

    女郎下了车,双手按着腰腹,浅浅一个弯身。中年男人呵呵而笑,细语一阵,又听见了牛啼声,眼望向东边。

    东边的丛柳中,穿出几辆牛车,一色的鲁西牛。车夫不停的吆喝,鞭扬得很高,牛车行的极是颠簸,可好像有人还在车中催促,牛车行得更急。

    奔到近前。

    “吁”

    车停,轱辘将洼地的泥水溅得四飞,从车中跳下一个青衫郎君。他刚一落地,便疾步迎上,先是朝着那中年男人一个长揖,然后便对着俩人一阵疾语,眉间的神色,是掩也掩不住的焦急。话语刚止,便见那女郎右手抚额,随后软软的就往地上坠。

    小婢儿们惊叫,赶紧扶着她。

    青衫郎君团团徘徊不知所措,中年男人大呼,女婢们一阵手忙脚乱,他顾不得那许多,上前几步,掐上女郎的人中。

    女郎悠悠醒来,在小婢们的扶持下,站直了身子,蹒跚的行向自己的牛车。上车的时候,让车辕拽了裙摆,女婢们连拖带抱的,才将她扶进了车中,放帘。

    青衫郎君见她坐入车中,急急的朝着中年男人一个揖手,慌乱的跨上了车,吩咐车夫速走。车夫一声大吼,猛地扬鞭,鲁西牛痛哞,几辆牛车迅速起行,车轮滚滚,尽皆仓促,直直奔着建邺城而去。

    “来福!”

    看到这里,刘浓憋出了一声大叫,浑身颤如斗筛,站不住脚;靠着亭柱,身子又顺着亭柱往下缩,眼泪直流。吓得来福和李催大惊,不知道小郎君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哭起来了!

    来福惊呼:“小郎君,咋的了?”

    李催心性稳重,上前扶着他,低声问道:“小郎君,怎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用手探向他的额角。

    刘浓挥手撇开,想制住眼泪,却怎么也制不住;想说话,喉咙里又有东西堵着,怎么也说不出来。用手死死的抓着来福,指着山下自己的牛车,再指向了建邺。

    来福又急又乱,摸着头、跺着脚,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个青衫郎君,眼晴一亮,问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卫府?”

    刘浓重重的点头,挣扎着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囫囵的语泡:“快!”

    “小郎君,莫急、莫怪!”李催点了一下头,得刘浓示意后,背起刘浓,朝着山下就冲。来福抱着琴,跟着疾追。

    上了车,来福大声道:“小郎君,坐好!”

    “啪!”

    来福纵鞭一抽,青牛奋蹄。可牛不是马,再如何催鞭,也快不到哪儿去,反倒把车内的刘浓颠得东倒西歪。

    这时,他已经缓过劲来,紧紧的抓着车壁的横梁,眼泪仍然哗哗的流。

    刚才那个青衫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卫协。能让卫协这么惊慌,那么发狂,丝毫也不顾世家的风仪礼数;再结合着那女郎的晕倒,还能有什么事!

    世叔,世叔,等等我,等我一下!

    世叔

    李催久经世故,多少猜出了些,怕他悲伤过度,挑着帘,朝他低唤:“小郎君,莫怕,莫惊,不要自己吓自己。”

    刘浓眼睛瞪的直直的,似乎没有听见李催的话语。他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似的,来来的播放着卫世叔的身影。画面只有一幅,便是那夜长谈时,世叔长身而起,缓缓述解,那眼底藏着的,是对自己的怜惜。

    压抑了这许多日,他是人,不是神,为何不泪流。在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他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却在世叔那里得到了温暖,得到了帮助,让他在这个世间得以立足。可以说,没有世叔,就没有他刘浓的今日。

    他之所以停留在建邺,便是在等待这一天。哪怕近日,卫夫人不再让他探望世叔,他也没有离开这里。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看世叔的离去;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早有准备,至少应该哀而不伤!可,可这一天的到来,却让他这样的害怕。害怕什么呢,那种无人懂得的孤独吗?

    怕至死矣!世叔!

    我若归,汝莫悲!啊!车行得好慢,时间请你停止脚步吧。世叔,请让我再见你一面,我的世叔。

    “吁”

    来福一声长呼,死勒缰绳,车轱辘一阵吱噶乱响,青牛又奔出了数步,才顿住了四蹄。刘浓急速窜出,李催大惊,赶紧一把将他抱下来。

    这是什么声音?

    哭泣

    这是什么颜色?

    缟素

    卫府门前没有部曲,却站着卫通和卫巡,他们脸上的神色,是悲凄的。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是随着王敦前来建邺的大名士们,他们在今天,原本是想来此地,见识见识卫叔宝的风彩。可是

    其中有一个,面目稍熟,刘浓刚才在山上,匆匆憋过一眼。那人的步履极缓,在随从的搀扶下,走入院中。跨栏时,一个不小心,绊住了木屐。他坠在地上,头冠随石纹而滚,自己却挥麈捶地,放声悲呼:“叔宝,叔宝!平子尚在,为何汝却去矣?何为悲矣,恨不能同去为悲也!叔宝”

    王澄,王平子,卫叔宝谈道,平子三绝倒。

    世叔真的去了?

    刘浓眨着眼睛,木木的站在远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脑袋里嗡嗡直响。来福在向着卫通说着什么,稍后,来福走了过来,几翻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低声道:“卫郎君,已经去了!”

    分辩着来福的嘴唇,他最后的一点希望,泡汤。

    “世叔!!!”

    刘浓痛肝大叫,扑向前,一个趔趄,脚下木屐一声脆响,断了;而他则眼前一黑,仰倒在扑上来的李催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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