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朕提醒你,你也该记得,当初是你自己向朕请旨,求墨蓁为你太傅。朝中很多人不同意,说墨蓁一介武夫,性情粗鄙,斗大的字一个不识,不堪为太子师。朕最后却还是应了,对不对?”

    太子别扭的点点头,小声又诚实的道:“那时候父皇护着他们,儿臣看不过去,想着等她做了儿臣太傅,就给她一个下马威。”

    皇帝笑了笑:“你以为你这点小心思能瞒过谁?不过朕还真要谢谢你,若非是你自己开口,那时候,朕还真不知道要将阿蓁怎么办?你开了口,也合了朕的意。朕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把她放在你身边。”

    “阿蓁离开长安多年,心思淡薄,不喜这朝廷纷争,尔虞我诈,朕顺着她,也不曾让人回来。此次千里传召,明面上说是想念,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你。有她在你身边帮你,朕也好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

    太子直觉这最后一句话有些许不好的意味,有些惶恐的抬头:“父皇……”

    皇帝止住他:“你先听朕说完。”

    “或许你觉得墨蓁真的不够资格做你师傅,也是,谁都知道,她大字不识一个,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你来的有学问。但是弘儿,她一生受尽千百般苦,于苦难中窥见的一切远远要比你多得多。她不是你以前那些被你逼走的老师,只会拿着书本教你一些什么圣人的大道理,她所教给你的,远远要比这些有用的多。这些话,朕若是几天前告诉你,你肯定要不屑一顾,现在,你还觉得这话是错的吗?”

    太子想着昨日里墨蓁给他说的每一句话,摇了摇头。

    皇帝叹口气道:“你将来要坐好朕这个位子,有她帮衬着总会容易很多。你是太子,不同于这世上其他每一个人,别人对你或好或坏,都带着些许目的,但她若真的对你好,便是纯粹的好。这世上你可以不相信其他人,独独不能不相信她。将来,你总有依仗她的时候。”

    太子认真的点头。

    皇帝摸摸他的脑袋,“好了,回去吧。你母后肯定想你了,再去给祖母请个安。不过朕今日告诉你的话,不许同任何人讲,你母后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话交代的尤其郑重,太子仿若从其中听到了其他的意味,却没有问什么,只是点头道:“儿臣明白。”

    “去吧。”

    太子离开之后,顾顺上前两步对着皇帝笑道:“太子确实变了许多。”

    皇帝也笑笑,“朕就说,这世上还有阿蓁调教不了的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混小子,要他听话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这次好似咳得厉害了些,涨的满脸通红,顾顺连忙递了帕子过去,他一把夺过捂着唇一阵猛咳,好不容易平复了,低头一看,帕子上依旧是咳出来的血。

    “陛下?”顾顺连忙劝道,“先生说了,您须得好生静养,这整日往折子里凑,再把身体搞垮了又怎么是好?”

    皇帝将帕子收起来,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这些话天天说天天说,说的朕都烦了。朝堂上的事那么多,朕哪有空闲休息?朕身子已经是这样了,再怎么差也不过如此了,还能垮到哪里去?”

    随手抽出旁边的一道折子:“这是朕今日收到的一道折子。上面说的是徐家三子当街纵马,纵容豪奴光天化日下抢人妇女,因遭到反抗而恼羞成怒,大打出手,致使民众三死七伤,被人告上京兆衙门,还强词夺理说是百姓先动的手,他只是自卫!还扬言说他是徐家人!徐家是皇亲国戚!他妹妹是皇后!姑母是太后!可恨京兆尹畏惧徐家威势,竟不敢受理!”

    他啪一声将折子摔在御案上:“这个京兆尹是做什么吃的!朕下旨撤了他!至于那个徐家败类,别人不敢治,朕就找个敢治的出来!徐家!徐家!还真以为如今天下还是他徐家的不成!”

    他骂得急了,又咳了几声,顾顺急忙上前抚其背,平复他的心绪:“陛下,您消消气,为这档子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稍稍平复下心情,皇帝才缓缓道:“算了。”半晌又开口说:“朕适才咳血的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顾顺恭谨的应了:“是。”

    皇后在宫中坐立不安,一杯茶端在手里,茶水凉了几遭,都没有喝进去,直到宫人通报,说是太子来了。

    她神色一喜,有些手忙脚乱的将茶盏交给旁边侍立的大宫女,不小心还溅了些茶末到手上,她全不在意,立时起身往殿门口走去,太子小小的身影一出现,就被她搂在怀里,喜极而泣。

    太子从皇后怀里冒出了头,先向皇后请了安,然后就被皇后迫不及待的带到了里面,搂他在怀中一番查看,末了垂泪道:“你父皇也真是狠心,怎么就舍得罚你?”

    太子低声道:“是儿臣不懂事,父皇也是为了儿臣好。母后,儿臣以前多顽劣,劳您伤心了。”

    皇后一愣,诧异的看着他,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那样的话怎么会是她儿子能说出来的?她摸摸太子的额头,试探性问道:“弘儿,你莫不是发了烧?怎么说起……”

    胡话来了。

    她想起昨日好像墨蓁去了太庙,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太子就被放出来了。她蹙蹙眉头,她心里对那个女人不喜,也就直觉的对她所说的一切话都不喜,她板过太子的小身板,看着他的眼睛问:“弘儿,你告诉母后,墨蓁跟你说了什么?”

    太子记着墨蓁和皇帝的话,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道:“母后,我们去给祖母请安吧。儿臣有好些日子没见过祖母了。”

    皇后看出他在逃避话题,不悦道:“弘儿,有什么话,是跟母后也不能说的吗……”

    “母后,走吧。”太子小脸上满是笑,眼底却是坚决,摆明了不论是皇后怎么问,他就是不会说。

    最后皇后无奈,带着他一起去了太后宫中。去了才发现,原来今日萧芣也带着南承卓过来了,萧芣坐在下首笑着,世子正在太后怀中玩耍,面前摆放了许多好吃的糕点,皇后带着太子上前,向太后行了礼,萧芣起身行礼道:“皇嫂也来了。”

    太后因着跟皇帝怄气,这些日子都不见人,直到今日萧芣带着世子来了,心情才好了些,她看看皇后,开口道:“坐吧。”又看了一眼太子,和蔼道:“弘儿过来,叫哀家看看。”

    太子一步一步走过去,步子虽小,却走得极其稳重,跟以前大有不同,萧芣在旁边看的眼神一闪,目光落到太后身上,太后依旧在笑着,等到太子到了跟前,拉过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摸摸他的脸,心疼道:“瘦了这么多?这些天,定然吃了不少苦。”

    南承卓嘴里塞满桂花糕,端过另一盘甜的掉牙的糕点笑眯眯的捧上来:“太子哥哥多吃点,吃多了就不瘦了。”

    “对。”太后捏起一块糕点,送到他嘴边,笑道,“卓儿说的没错,多吃点。”

    太子往后退了一步,笑道:“皇祖母,太医说了,孙儿身体不好,宜当将养为上,父皇也说,这些东西,不许孙儿沾的。”

    太后目光也闪了闪,太子性情虽顽劣,谁的话都不听,但皇帝说什么,他却是不敢违抗的,太子这样也没什么错,但太后却觉得,今日太子似乎有什么不同,具体哪些不同,她却看不出来。

    “也好。你身子骨弱,的确要好好养着。”她拍拍身边空着的席榻,示意太子坐下来,又道,“祖母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弘儿了。祖母听说,弘儿明日就要随你父皇一起上朝了,是吗?”

    太子点头:“是。父皇说孙儿年纪不小了,也该学着接触政务了。”

    “是吗?”

    太后笑的很慈爱,只是老态的眉眼低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既如此,弘儿可要长些心儿,莫叫你父皇失望。”

    太子点头称是。

    太后又道:“接触政务也好,只是你年纪还小,以前又贪玩,这课业荒废了许多,总得补上才是。如今太子师一职空缺,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墨蓁自己走了不算,元丰羽也待不下去了,当初他就是被墨蓁抢回来的,仗着有墨蓁管教太子才留在上书房,如今墨蓁不干了,他要再继续留下去,只怕小命就得玩完。

    太子过往劣迹太多。

    太后接着道:“祖母觉得内阁李大学士不错,才富五车,又德高望重,有他来做你的太子师,哀家也好放心。”

    主要是那李大学士乃是慕王派系的人。

    太子又笑了一下,道:“皇祖母说的自是好的。只是……”他想起墨蓁说的话,又思及皇帝告诉他的话,做出为难的样子来,“只是,父皇也同孙儿提起过这件事,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更是中意墨蓁……”

    他父皇中意墨蓁是无需置疑的,但提起过这件事却是子虚乌有的。

    太后听了,立时怒道:“胡闹!皇帝也太胡闹了些!”

    太子低着头,抿了抿唇,再抬头时已是不解的问道:“祖母不喜欢墨蓁吗?”

    太后气道:“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她开始是想骂女人,觉得不合适,又想骂男人,又觉得不合适,思来想去,用了个东西来代替。

    “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只知道勾引男人,勾引了你父皇不说,连你王叔他……他……”

    萧芣脸色一变,“母后!”

    皇后面上也不好看。太后被她这一喝,醒过神来,方才气急了口无遮拦,如今清醒过来,才发觉有些话是不能在两个孩子面前说的。低头一看,果然见太子和世子都睁大着眼睛将她望着。

    她脸面挂不住,咳嗽一声,新晋的李嬷嬷递上一杯茶,她顺手接了,掩饰尴尬,太子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到什么,南承卓却忍不住开了口:“祖母,姑姑她人很好的,对我也很好,父王也说姑姑是个好人,还让我好好听她的话……”

    太后一听,立时又怒了,下意识的要将手中茶盏一摔,李嬷嬷眼疾手快伸手过来,表面来接茶杯,实则却按住了她的手,对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诸人皆在,不可动怒。

    太后深吸口气,缓缓将茶盏交给她,又看向南承卓,世子还在说话:“父王说,姑姑是个大英雄,打了好多胜仗,她武功很高,还让我多和她学学……”

    萧芣见太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咳了一声,道:“卓儿,别说了……”

    南承卓疑惑的看着她,不懂为什么不能说,太后却道:“没事。小孩子嘛,童言无忌。”

    南承卓是她嫡亲的孙子,在太后心里比太子要亲近许多,自然不舍得怪罪他:“好了,你同弘儿出去玩一会儿,祖母有些话要和你母亲说。”

    南承卓点头应了,转身就和太子一起走了,皇后也识趣的起身:“母后,臣妾宫中还有些事未曾处理,先告退了。”

    “去吧。”

    皇后转身离开,心里却有些悲苦,太后虽是她亲姑母,对她也颇为疼爱,但不知为何,自她成为太子妃及入宫为后之后,两人之间相处就带了些怪异的生疏,反倒不如萧芣这个儿媳亲近。就连太子,都不如萧芣的儿子来的讨她欢心。

    皇后离开后,萧芣似有所思的道:“太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太后看向她,点点头:“哀家也觉得。不过再不一样又如何?到底是个孩子。孩子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萧芣笑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又道:“你以后多带卓儿进宫走走。别总跟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在一块,没得毁了卓儿。”

    “是。”萧芣应了一声,知道她说的所谓不干不净的人指的就是墨蓁。墨蓁教导太子时,世子也在其中,这件事让太后发了好大的一顿火。

    太后看向萧芣:“对了,慕儿呢。哀家有好些天没有看见他了。今日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萧芣脸色白了少许,却仍强撑着笑意勉强道:“王爷他,他……”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后怒道:“他是不是又去找墨蓁了?”

    萧芣低着头,没有说话,竟是默认了。

    “你!你……”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慕儿去找墨蓁那个女人,你就一句话也不说?”

    “母后。”萧芣抬起头,带着几分柔弱的看着她:“我能说什么?王爷跟姐姐什么关系,您是知道的,王爷去找姐姐,我总不能拦着。再说,母后,姐姐也不是您说的那样,她和王爷是清白的……”

    “清白?”太后恨恨的拍拍扶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待久了,还有什么清白?他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哀家不管,就当是慕儿被墨蓁那个女人迷了心,可现如今,你是他的妻子,而墨蓁那个女人,不清不白,不干不净,还带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慕儿又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在一处?你就不知道劝劝……”

    “母后,这两人一个是我夫君,一个是我姐姐,我该怎么劝?莫说王爷不会听我的,便是我真劝了,王爷厌的也只有我,哪会听我什么?”

    “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是他的正室!他对你最起码的尊重也是有的!”

    萧芣苦笑,人前尊重的确有,可也仅仅是尊重而已,而在慕王府,无人时候却好像没有她这个人般,在下人面前,他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对她客气点,若是心情不好,连一眼都懒得看她。

    长安皆说慕王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殊不知,这所有的温文尔雅,如同他的心意一般,全给了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于他来说近在迟尺,却远在天涯。

    对于其他人,他有着最冷硬的心肠,最无情的刻薄。

    可这些话,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就算说了,被人嘲笑的也是她。长安贵族中男子风流寡情乃是常事,真一心一意了反倒要受人嘲笑。

    太后朝她伸伸手,她起身曼步过去,将手放在太后手中,太后看着她怜爱道:“你知道,哀家一向心疼你,当初先帝要给慕儿赐婚的时候,哀家阻拦过,奈何先帝执意如此,所幸后来嫁给慕儿的还是你。”

    “哀家总想着,你也是跟慕儿一起长大,就算他念着墨蓁,时间长了,总能看到你的好。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念着的还是墨蓁。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他这么放不下?哀家说了他许多次,次次都听不进去。”

    说完闭上了眼,没有接着说下去,萧芣也不敢做声,良久才听见太后道:“罢了,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萧芣回了王府,见到下人,问了王爷去处,得知南乔慕还没有回来,她心知南乔慕若是去了墨蓁那里,除非是墨蓁亲口赶人,否则他是绝不愿意回来的。

    她屏息沉气,唇角掀起一个与眼底一样森冷的笑意,像是警告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缓缓道:“我不急。总该叫你有消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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