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沉一片,大地无光,不时有雷电撕破天阑,映在他们脸上如白骨般森寒。

    分明是我静止不动,原清拾在徐徐走来,给我的错觉却像是我一步一步登上九幽断头台,而他静立在百丈石梯下抬头望我,嘴角挂着狰狞轻笑。

    一种难以挣脱的悲切无力在心头升起,不过饶是处境不佳,可心底有股戾气不发不行,想的是就算是死也要过个嘴瘾,于是我张开嘴巴,准备用近期学会的污言脏语表达下对此番久别重逢的恶心憎恶,但一字都尚未吐出,后脑便被重重一击。

    和宋十八一齐瘫软在地,昏迷前瞥到身后的古誊,冷冷的睨着我们,目光寒冷堪比雨水,恰时一道雷电骤然掠过黑幕,他的神情就像我曾开棺过的那些死人,不断出现在幼时我的梦里,可怕诡异到无以复加。

    再醒来被人抱在怀里,第一反应是伸出一拳,传来的却是宋十八的惨叫,她一把将我踹开:“田初九你干什么!”

    我撑起身子,地上燃着一个火堆,我们置身于阵法中,阵外天地如洒,满是泥泞积水,我伸手抚额:“我们逃出来了?”

    她揉着眼眶,不悦道:“一个怪人把我们救了,痛死老子了,你下手真他妈狠!”

    我努努嘴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那个谁谁嘛……”

    “妈的,老子胸小,也没平到像个男人吧!我胸前两个圆球你看不到啊!再说了,就你这长相,谁稀得抱你!”

    “……”

    我衣服穿得多,哪能感觉得到什么圆球不圆球。但看她模样是真生气了,再吵下去可能会被她当作圆球踢飞,我只得拉下脸跟她歉意说上几句软话。这时觉察不对。伸手摸着自己胳膊:“我的衣服怎么是干的?”

    “那个怪人干的。”她拿出一个熟悉包裹,“饿了吧,他留了好些吃的。”

    看一眼包裹。认出是佘毅所有,不由心下一暖。她又翻出一块木牌:“对了。这是那怪人掉下的,要不要找他还去?”

    目光淡淡瞟去,忽的一惊,忙握住木牌,以指尖来摩挲,刻镂的当当真真是流云纹章,没有多余雕痕。没有上漆,俨然浑然天成。我急急起身:“当然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等她开口,我又好笑的坐下:“算了,不急于一时。”

    变脸太快。把宋十八弄得纳闷:“怎么了?”

    只是忽然觉得浑身疲累,思绪如浪翻滚,在脑子里卷来卷去,我把脑袋靠在她肩上,一叹:“为什么我走到哪都有人要害我呢?”

    她哈哈一笑:“老子不也是。我走到哪都有人想逮我呢!”

    我抬眼瞪她:“你那是自找的,谁叫你是土匪,可我又不曾主动害过别人。”

    她肩膀一抬,将我的脑袋弹了出去:“懒得跟你聊这个,起来走路了。再死赖在这儿那些家伙就真追来了。”

    我懒得理她,这里被佘毅布着清沦静心阵,我完全不担心原清拾会找到我。索性双手托住腮帮子,将目光望向它处。

    此时心情真是复杂,震惊于原清拾和君琦的蓦然出现,同时心中迷雾也被拨开。难怪祝翠娘能看穿我,也难怪她能那么轻易破阵,原来是有内应。不过想想,如果我是轻鸢,我一心只想着出阵,跟谁不是跟,何况,跟了田初九得当一辈子的使唤丫鬟,但跟了原清拾,有许多好处不说,指不定还能被他看上。

    不由想感叹一番世态炎凉,却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被佘毅不计报的救下,还馈赠粮食雪中送炭。但想歌颂人间真情吧,又被推心置腹的轻鸢背叛。不过也算不上背叛,因为她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接近我,是我自己傻了吧唧,轻易信人,到底还是涉世未深。

    坐了许久,想睡一觉等天亮再行赶路,却见宋十八用匕首雕着木头,神情专注。看不出她还有这一手,我凑近了些:“哇,你雕得是你自己!”

    她很是得意的用鼻音“嗯哼”了一声。

    我不解:“你雕自己做什么?自己拜自己?”

    她横我一眼,将木头塞进我怀里:“当然是让你拜了!”

    “啊?”

    顿了顿,她抬起头,望着阵外雨幕狂风,淡淡道:“按照原先的计算,还有六天我们就能走出这鬼地方了,一旦出去,我这辈子也算走到头了。”她转眸看我,轻扬一笑,“老子这是为你好,省得你到时候想我,给你留个东西好让你睹物思人!”

    大雨在阵外滂沱,仿若将我的衣衫再度浸湿,直接穿透肌理冷入心头。我愣了愣,别开头,将雕像扔去:“那你好好雕,雕难看了我可不拜。”

    她声音忽然沙哑:“初九,还有一事。”

    我没有说话,想想会跟独孤涛有关,果然,她轻声道:“我被砍头那日,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不让独孤去刑场,事后也尽快将我尸体收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

    这话题实在感伤,我想换个轻松愉悦的,故作无谓道:“你罪行滔天恶贯满盈,也不一定就是砍头啊,凌迟知道吧,车裂知道吧,五马分尸知道吧,兴许看你体格不错,又是个女人,被朝廷炼药术士抓去当实验品也没准,权当是做做好事,为医药典籍做些贡献了。”说完才发现自己过分了,说的太过刻薄,她却没有反应,愣愣的望着手中木雕,半响,道:“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凌迟于我而言可能都算轻了。”

    我舔了下唇瓣:“十八,对不起,我……”

    话被她一口打断,忽然问道:“初九,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么?”

    我摇头:“我哪能知道。”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寨和另一个帮派斗得很凶,有一日我和大乘去后山玩,被他们的人盯上,我用随身匕首将那几人杀了,当时场面太过混乱,我什么都顾不上,只一心求生,事后看到他们的尸体缺胳膊断腿,脑浆鲜血流了一地,其中死相最恐怖的是我用刀子从他的太阳穴里戳进去,将他半张脸给横刮了,眼珠子悬在了眼眶外,还有黄色的脑浆和血从七窍里流出。”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好听,如此委婉道来,如莲华静绽于水面般潺湲清绵,但讲得内容却是这么血腥可怖。

    她一笑:“后来去一直做噩梦,义父知道后,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似乎不用想,我道:“他很虚伪的过来对你嘘寒问暖,然后每晚搂着你睡,为你讲睡前故事?”

    她摇头:“义父将我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山穴里,每日只派人送来些食物和水,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果然不是亲生的。”

    “十日后他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扔进来一具男尸,要我将他切成六段,否则不给我出去,一开始我不肯,又过去三日,实在忍受不住黑暗和恐惧,我闭着眼睛照做了。自那之后,我杀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十五岁时为了当上副帮主,几乎每天都在杀人。”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一语不发静静听着。

    她伸开十指秀骨,垂首望着:“我的手背尚算看得过去,但是手心却有好多茧子,以前为了练好功夫常常三更天就要起来扎马步,跑平场,各种武器都要会用,练得最疼的是九节鞭,最容易抽到自己身上,但是义父不允许我有松懈,我只道他是严厉,待我好,所以心中有怨也总忍着,可现在我很不明白……”她举起手,火光中,从手背望去确实极美,曼若细腻,光滑如玉,若是提笔作诗吟文写赋或抚琴奏乐轻挑弦音,在视觉上似乎都是一种享受。她续道:“我很不明白,既然义父已准备在我十八岁时取我性命,他何苦这么费心栽培我?让我好好过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何必陪我早起,监督我练武强身,又何必为我扫清障碍,将我扶上副帮主之位?如果,如果我没有杀那么多人,如果我不是土匪,也许今天……”

    她摇了摇头,凄凄笑道:“木已成舟,端上桌的乳猪不可能重新生龙活虎,怪只怪我命不好。”

    我问出心中久久不敢问的话:“那夜后,独孤可对你说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垂首继续雕刻木像,忽的一滴眼泪滴落,在木头上晕开,留了些许斑驳水渍。

    我一慌:“十八……”

    她抬手在脸上豪气的一抹,抬起头,眸子微醺水汽,头发还有些湿,贴在秀净白脸上别是一番楚楚动人,难得的娇弱。

    “他说会娶我过门,会待我好,会陪我用余生赎罪,建很多寺庙,收留那些孤寡老人和流浪幼儿……”顿了顿,她摇头,“他说了很多,但我拒绝了。”

    我呆呆看着她,完全没法想象独孤涛那古井脸说这些话是会什么神情,愣了愣问:“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配不上他,有他那些话我已经很知足了,其他不敢再奢念。”说到这,她抬起头,“初九,那边是不是有人来了。”

    我过头去,眨巴两下眼睛,滂沱怒雨中,一个娇弱身影在前方疾跑,另一个身影在身后追她,是轻鸢和古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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