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灰袍僧扫了他桌上酒菜一眼,叹道:“老衲上只会饮酒,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虫小蝶微微一愣,暗道:“你做和尚,自然要戒酒的。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难道你二十年前不是和尚?”

    灰袍僧竟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淡然一笑:“老衲当年做和尚时是酒肉不戒的,而且那还是皇家供养的佛典銮堂。但后来我大明国运日渐衰落,天灾**时时不断,放眼中原大地,饿殍偏野,贫僧嘴里嚼的便是我大明百姓的血肉了,所以我自然便戒了!那些皇家子弟也看我不再顺眼,索性便把我打发出来了!不过老衲倒落了个自在,闲云野鹤月悠长。”虫小蝶听他是因国难而戒酒,心中敬意陡增。两人说话之间,却听舱外鼓声阵阵,那船飘飘荡荡,终于扬帆启程。

    灰袍僧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壶,道:“酒多伤身,少饮而宜!”虫小蝶心底愁苦,却仰头又干了杯酒,笑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还是醉中滋味浓厚!”灰袍僧忽地哈哈大笑道:“世法醉却多少人,佛法醉却多少人,如何才得不迷不醉?”虫小蝶听他语含深意,不由抬头看他,跟他眼神相对,心神簌地一震。那眼神犹如幽幽古潭般清澈深邃,两道精光冷水般在眼睑下湛湛流动。虫小蝶脑中轰然一响,酒意顿消,刹那间只觉自己举步迈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境界。

    这感觉当日他在九龙遁天谷中看到水晶石棺时曾依稀有过,但那时的虚无是伴着生死如梦的恐惧和空旷,这时却觉两眼所见的一切均是空灵透彻,似乎在瞬间迈入了宇宙初开时的混沌一瞬,心内更是清净得如同纤尘不染的明镜,只觉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只是镜中的影像,只是顺其自然的显现。却不再攀缘留恋。

    灰袍僧以修长的五指轻叩船舱,便传出一阵悦耳至极的声音。“簌簌”,“簌簌”,有如天籁。虫小蝶只觉一震,那种空灵奇妙的感觉犹如水银流淌,渐渐消逝,但一颗心清净光明,忍不住道:“大师……这便是所谓的万佛门‘禅宗心法’吗?”灰衣僧仍旧向他深深凝视,忽道:“我的话,你还未答!”

    “如何才得不迷不醉?”虫小蝶不得其解。凝眉沉吟道,“请大师指点!”灰衣僧收回目光,抬手推开窗子,举目眺望江色,悠然道:“你看这江水!”虫小蝶举目望去,却见大江浪花飞涌,滚滚东去,远山峰峦披着绿彩融融如醉,在沉浑如啸的涛声中缓缓向后退去。灰袍僧手指轻叩船舷。簌簌之声竟如琴鸣般或低回婉转,或高昂清越,隐然与大江的涛声相应,形成一股奇异的韵律。虫小蝶耳闻妙韵。眼望大江,只觉心神摇荡,若有所悟。

    沉了沉,灰衣僧才慨然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这词意,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一瞬间,虫小蝶忽地生出沧海桑田的变幻之感。只觉人世变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唯有千古不易的大江,依旧滔滔东去。

    正自若悟若惊的当口,耳畔却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他扭头看时,却见那灰衣僧已转身大步走到舱后,和衣倒下,闭目养神。任他怎么呼唤,也不再搭理,不过片刻,鼾声阵阵,竟已睡去。

    虫小蝶平生遇到的奇人异士何等之多,但从灰衣僧这般人物,听他呼吸粗浊,分明不会武功,但举止超迈神异,委实神奇玄妙。虫小蝶暗中咀嚼他最后所说的那几句话,更觉如嚼橄榄,滋味万千。

    江上无话,直到夜色阑珊,那和尚仍是酣卧不起。虫小蝶耳听得夜航船中有人操着山南海北的方言低声唠叨琐事,渐觉眼皮发沉,也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忽听有人哈哈大笑:“‘红娇娘’,是‘红娇娘’!老子这回可要大饱口福!”却是有人正自撒网捕鱼。那人声音粗嘎,舱中众人全听个满耳,不少人全拥出去瞧热闹。

    虫小蝶打个哈欠,也信步出舱。却见捕鱼的是个方面大耳的红脸旅客。这汉子一身渔翁打扮,虬筋暴起的手臂上正挽着张大网,一尾三尺多长的红色大鱼在网内左右奔突,击得水花怒箭般四处激射。那渔网已给大鱼挣开了个豁口,眼见着它便要破网而出。

    “好大的一条‘红娇娘’!”四五个旅客和两名水手全聚拢在旁呐喊助威。一个年老水手叫道:“这网怕是禁它不住,别急着收,先熬熬它的性!”那红脸渔翁连连点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那尾红色大鱼,随着大鱼去向,连连抖动破网。虫小蝶知道这‘红娇娘’十分罕见,又见这大汉手法巧妙,显是身负上乘武功,不由凝神观望。

    正鼓噪间,忽听一声叹息悠悠传来:“人的千般智巧,全用来对付一尾毫无机心的鱼!网钓渔猎,真乃天下最无益无聊之举!”语声悲悯,听得虫小蝶心头一颤,忽然间对那在破网中全力挣扎求生的‘红娇娘’生出许多怜悯之意。

    那红脸渔翁也是浑身一震,只一犹豫之间,那大鱼拼力疾跃,自网洞中倏忽钻出。众人一阵叹息,却见长叹的正是那脸色黝黑的灰袍僧人。那大汉这时才回过味来,想起到口的美味生生溜走,一股怒气全撒在这和尚身上,指着那灰袍僧破口大骂起来。

    灰袍僧却也不恼,淡淡笑道:“世人愚痴,有时跟那鱼一般得可怜,可惜却不自知。”那红脸渔翁掌前桨的水手长声呼喝,语声惶急。众人抬头望去,不由齐声叫喊,只见一艘巨大的江船劈江斩浪,竟直向着这艘落脚头船冲来。这大江船桅高两三丈,数张大帆迎风张开,这般顺流而下,当真势若奔马。

    眼瞅着两船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小船上的舵手拼命地转舵扭帆,要避开大船。但大江船也是随之弯转,船头始终直对着落脚头船,气势汹汹地直撞过来。落脚头船上的旅客、水手纷纷长声呼喝叫骂。大船上白光闪烁,十几个赤膊汉子捧刀提枪,居高临下望来,口中呵呵怪笑。虫小蝶又惊又怒,若是两船相撞,自己这船必然舟覆人亡,即便自己武功再高,又能救得几人?

    转瞬之间,大江船已经冲到面前。江船荡起的阵阵惊涛夹裹而来,落脚头船恍似漩涡里的落叶剧烈摇晃。众人立足不住,东倒西歪,哭骂嘶嚎之声撕裂人心。猛然灰影电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灰袍僧已然卓立船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长长的竹篙,直向大江船戳去。“他明明不会武功,怎地身法如此之快?”虫小蝶心头一凛,只见竹篙长达两丈,但细处仅如儿臂,正是船上闲置的寻常竹竿,“他便是个武林高手,这般将细竹篙戳过去,恐怕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心念电闪之间,灰袍僧那竹篙已惊龙出海般直戳在大江船上。一声隆隆怒响,犹如巨鼓被重锤狠擂般发出沉闷雄浑的声响。怒射的激浪如小山一般飞扑过来,打得船头众人衣衫尽湿。众人哭喊声中,大江船轰然转动,已经贴着落脚头船的船舷呼啸而过。

    江浪鼓荡起伏,两船擦肩而过,大江船顺波逐流,瞬息间便已在十余丈外。众人这时才惊魂稍定,扭头四顾,再寻那灰袍僧时,却已踪迹皆无。

    虫小蝶浑身剧震:“这灰袍僧返璞归真,难道竟是个绝顶高手?”回思适才他挥竿疾戳,又在瞬间变戳为拨,借势运力将江船拨开,运劲之巧妙,内气之雄浑,委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举目四望,唯见浊绿的江水滔滔东去,那大江船早去得远了。

    这时候众人才知已经死里逃生,说起那灰袍僧,感激之余不免疑神疑鬼,有说是罗汉现身的,有说是弥勒佛显灵的。船老大双膝一软,匍匐在船头,望着大江便磕头,喃喃道:“活佛呀,咱家祖上积德,今朝遇见了菩萨现身!”眼内热泪迸流。

    几个水手又说起那大江船上横眉立目的几个大汉,均觉古怪。船老大忽然顿足惊道:“沧浪阁?莫不是沧浪阁的爷爷……”当下连叫邪门,不知怎么就得罪了这大江上有数的几个霸王之一。这时客船已快要到齐山,船老大心有余悸,却再也不敢前行,说罢,便要将众人撵下船来。

    虫小蝶听得沧浪阁之名,心念一闪:“难道是冲着我来的?不知我怎地露了形迹?我又如何得罪了他们沧浪阁?”他不愿再连累他人,便即下船而行。

    眼见日色还早,虫小蝶正不知是否还要再走水路,忽见一个人影远远地缀着自己,斜眼看时,正是先前那身负武功的红脸渔翁。“莫非是这厮看破了我?”虫小蝶知道自己易容时未曾多下功夫,瞒不过真正的江湖行家。他心下冷笑,也不点破那红脸汉子的行径,索性用江水洗去脸上颜料面粉,回复本来面目,大摇大摆地沿江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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