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一直只想能在霍真的眼皮底下潜伏得久一些,等待时机而已。可这幼第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到了选择的边缘。

    每次,他都挣扎到最后,但每次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幼第。

    是什么时候事情彻底的发生了变化,昭智竟这样不管不顾的走进心底?拿捏住了他的喜悲,甚至让他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在他打开营门,护住伤痕累累的昭智的那刻,他就明白:他是世上最不合格的潜伏者,背叛了地底下累累的期望。

    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让昭智呆在身边。

    昭智的眼睛,太像一个人——娘亲沈婉约。

    那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在最后时刻,一双如新月般清亮的眼盯着他,唤着他:

    “昭武,答应娘,照顾好昭智两个。”

    她最后时还温声唤他昭武!

    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了,只是沈浔寻来的一个安慰她的孩子:如果不是沈婉约一直视他为亲骨肉,一心一意的呵护,他根本不会被霍真如此重视,得到最好的培养,享受到安西王嫡长子的尊严。

    最后叫她“母妃”的那几年,他的心中总不由自主的将她真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每天回王府,他有了回家的安心的感觉。

    他的衣服用具都是她亲手打理的,淡淡的清香,优雅的颜色,他能够准确的分辨出她的绣艺,那袖子上的花纹总是她亲自动手。

    那时的安西王府的正院正房里,总是有各种让他着迷的声音:昭智的“咯咯”笑声,黄嬷嬷低声责骂小丫头的声音,他回来后一路叫“母妃、昭智”的声音,还有沈婉约温柔的回应。

    那时的安西王府的正房里,总有着梅花的幽香;他喝的茶水,总是埋在树根下的初冬的雪水所化;到了夏天,回来时,清凉清凉的薄荷水就端上来了,她那双如新月般的眼中总含着心疼。

    沈婉约性子柔和绵软,唯独一次跟霍真红脸的就是霍真将他带到了西部,上了战场。

    她抱着昭智在帘外落泪,心疼他被铠甲压得红肿的肩膀。听见她气鼓鼓的吩咐:“将院门锁了,谁来也不准开门。”

    霍真被锁在外面三天,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得笑着对他说:“昭武,帮父王向你母妃求求情。”

    甚至霍真,那时也是个慈爱的父亲。虽然人大多是在安西大营或领兵作战,偶尔早些回王府,也会特意先上街带些新奇的吃的玩的给昭智,也不会落下他的一份。

    那时,他们确是一家人。父严母慈,兄弟友爱,胖乎乎的昭智常常拉着回来的他,就是一“吧唧”:口水涂了他一脸。

    这一切,因为一场阴谋而永远逝去了。

    他抱着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娘,你放心。”

    他那声“娘”是真心真意喊的。就像他见到那一碗药送了进去,猛地醒悟了过来,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拔剑立时就想杀进去一样。

    负着手,依旧在欣赏字画的霍震霆大怒:“还不拦住!”

    他被拦在了外面,发狂的大叫,直至声音嘶哑:“娘,别喝!千万别喝!别喝下去!”

    “我已派人去向父王报信了!”

    樊荣过来时,他大喜过望,狂奔过去:“父王回来了没有?”

    “王爷马上就到了。”樊荣简单的说,“大公子先离开吧。”

    正房外,花色还是婉约,轻轻荡漾的,是两支杏花,开在窗头。甚至廊下昭智养的鸟儿,还在笼子里欢快的鸣叫着。

    可那美丽无辜的人已经——走了。

    这安西王王妃死前对老安西王霍震霆有两个要求,并要霍震霆对天起誓:一是要保证不对她的三个孩子动手;二要让她的遗体回到淮南,葬在她母亲身边。

    沈婉约的父亲沈子珏带着人在外面已等了七天七夜。当中一路灰尘,快马赶来的还有当今大魏永和帝的皇第——景王爷,此人的侧妃是沈婉约的堂姐,也在坐镇要人。

    “安西王府的保护出了纰漏,是安西王府的问题。如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沈婉约有私情,休怪本王不客气。”

    淮南沈府是铁了心要保住“失贞”的沈婉约了:摩羯寺里,王妃突然头疼,晕乎乎的被贴身侍女红豆扶进后堂,结果被埋藏在这里的一侍卫玷污。侍卫见事漏,竟自杀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安西王府上下的防卫简直是一团糟!

    霍震霆最终得到回复:“确已毙命。毒性浓烈,脸呈青紫色,尸体很快就会腐烂。”

    “快点交人。”霍震霆下令,“说王府里的人稍一疏忽,王妃就自尽了。”

    富可敌天下的沈府嫡女沈婉约就这样被迫“自尽”了。虽然景王爷暴怒,要求安西王府解释整个过程,但霍震霆就是不理睬,只让樊荣送出沈婉约的亲笔供词让俩人过目,扔下一句:

    “安西王府已仁至义尽。此事到此为止,如有泄露,沈府和王爷要负全部责任。”

    只是他没想到霍震霆由此对他大为欣赏:“此子明是非,又有忠义,堪当大用。”

    他因祸得福,一跃成为安西王霍真的“世子”。而在两月前,霍震霆召来北庭和安西两大营的高级将领,隆重商议的是将霍昭智立为“世子”一事。

    黄沙漫漫,大漠无边,转眼就是八年。

    即使是在风沙烟迷的时刻,安西军的军旗从来不会稍微倾斜一下,整个军队面对着死亡,也不会动乱涣散。霍真在安西大营多年,终于打造出一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所向披靡的安西军。

    一出玉门关,风沙遮天蔽日,天色如同黄昏。这是河西和陇右的顶端的“喇叭口”,漫天袭来的沙砾吹在肌肤上,带来尖锐的疼痛。

    大漠绝不仅是驼铃悠远,黄沙轻舞。有多少青年闻说色彩斑斓、华贵神秘的丝绸,在西方等同黄金,都奋不顾身走上丝路,但黄金梦未成,骸骨已在漫漫黄沙下。

    很多人并不真正明白,沙漠更多的时候,爆烈如同魔鬼,飞沙可以霎间卷走一支军队。

    他早已对风沙无所谓,可身后人只有十二岁。

    虽然他自己跟着霍真出征也只有十二岁。

    那时的霍真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得不通过战争立威。霍真身为安西王,但军权还是握在老安西王霍震霆的手里,其实就是这安西王的位置也是范家联合安西大营的一些将领们争来的。

    但霍真那时,确是他的父王,对他处处关心。

    那时他跟昭智一样,总跃跃欲试。霍真好几次拉住他,也是这般劝说:“主帅是操控全局的,主要任务不是上战场作战。”

    霍真放他上战场时,总让侍卫们护着他:“昭武,不准冲在最前面。一旦伤了,你母妃会跟父王拼命的。”

    他好几次在大帐随着将领们研究战况,累得睡在了大帐里,醒来时,就在霍真的床上。

    霍真的眼中也是有心疼的:“昭武,父王不得不带你出来。你是大哥,要护好下面的弟弟妹妹。”

    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仿佛一场梦一样。

    “昭智”,他一提身边马上的幼第,“躲到大哥的披风下。”

    昭智带着合手而制的皮套的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他拢紧了披风,一只手往后,护着身后的人。

    沙漠里,其实最难熬过的是夜间。它如同魔鬼一样多变。

    有时,月亮从沙漠上现了出来。银光闪闪,沙漠温柔,好似仙境。

    但更多的时候,温柔的大漠在瞬间刮起了大风,风沙漫漫,人在风中摇摆,旋转,根本看不清去路,寸步难行.气温又在午夜瞬间下降,冷得人上牙直打下牙,哆嗦不已.风刮在脸上,是刀一般地尖锐,直刺入心肺。

    他几年前,曾经在大漠厮杀中,连马带人,被飓风卷走。

    当他失水五日,身体到了极限时,眼渐渐模糊,眼前沙漠无边,居然青影重重,鬼影缭乱。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居然靠得是念着母妃沈婉约教他的《金刚经》度过最困难的时刻,直到他的坐骑“无痕”带着他找到烽火台下的水源。

    当他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想着的却是安西大营一个院落里的灯光,一张稚嫩的等待他归去的脸。

    那时他就是不愿死。现在是不愿也不敢死去。

    昭智是头一次进大漠。能离开噩梦一般的西都,跟他在一起,想必很高兴。即使皮肤被烈日晒裂开了,也是会看着太阳,算着下一个烽火台的距离,提醒士兵水囊中保留多少水量。

    一开始,昭智就发挥作用。

    沈浔后来指责过他,认为是他过度宠爱昭智,才造成被动的现状。

    “此人一开始就表现得心智过人。抓住**一事,将事情闹大,让安西大营先站在他一边,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临泼一战,虽主上有所隐瞒,但他在战场上的出色的表现是瞒不住的,安西大营将领是开始认定他了。”

    “元宵率众与吴三指相斗,这分明是将安西大营的将领统统拉下了水,霍袭古和霍袭信的路全然被他堵死。”

    “更重要的是,他也拿捏着——主上!须知没有主上相助,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浔这话过了。当然他如不帮昭智,昭智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他知道沈浔担心什么,沈子珏父子如此忠心耿耿,甚至不惜巨富家产的原因是什么。

    但他总是不忍。甚至不忍将人抛在少年营里,因为他不知霍真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想:应该是因为母妃沈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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