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因为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他心中开始隐隐约约明白。

    开头时,他之所以对昭智愈来愈好,其实更多的是怜惜。就像看到那个曾经失去了一切庇护的自己,惶恐之至,不知第二天是否还活着。

    自从被霍真差点扼杀一事后,这开始长大成人的昭智虽在人前冷傲刚强,在跟他一起时简直像麦芽糖,只差贴在他身上。

    他虽觉得昭智这样过分,但一见到这双恐惧的双眼,心中便生怜惜。

    只是身边睡着的人终于到了成长迅速的时刻,只有他知道,在身高如雨后春笋一般往上窜时,那张洗去黑膏的脸上的眉眼是怎样一日一日的慢慢绽放开来。

    他率军在无瓦湖边驻扎下来时,冷静的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好好谈一谈。

    只是昭智面对着清澈见底的湖水,实在兴奋,竟趁着月色在湖里来回了一次。

    他只得陪着:湖水太过于清凉,他生怕这幼第会手足抽筋。

    从湖里起来时,他用衣裳包住昭智已簌簌发抖的身子,忍不住骂:“都冷成这样了,还想赖在水里!”

    “大哥,”昭智此时像十二岁的孩子了,趴在他身上,竟去动他的睫毛,“你肝火很旺,该和林昇远一样娶嫂子了。”

    他心中一沉:昭智肯定知道一些事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到了十八岁,亲事就提上了安西府的重要议事之中。

    他知道有很多人家的女儿的画像通过霍真的身边人,放到了霍真的案上。安西大营中的一些重要将领,也通过各种方式,向他暗示过。

    “大中说,仆固公主看上你了,鹘竟主动提出和亲,有没有?”

    他将人匆匆往帐篷里抱去,嘴里应着:“你放心,大哥就是成亲了,也会带着你,不会不要你的。”

    “大哥是不是很喜欢仆固公主?”

    喜欢么?只见过一面。那穿着胡装的少女站在西都的街口,拦住了他的马,颇有点肆无忌惮的看着他:

    “霍昭武,我知道这条路通安西大营,特意在这里等了几个月,就为了看你几回。”

    “你先别走。我是鹘仆固公主,我第一次在西都大街上看到你策马而过,就喜欢上你了。”

    扔过来的荷包秀得精美:“你不喜欢就烧了,不过最起码先带走,让我欢喜一会儿。我为了这个,三天没合眼。”

    这性子倒是直爽,不卑不亢,又很知道进退。

    但他跟霍真说:“让儿臣娶胡女为正妻,实非所愿。”

    霍真好似十分为难,但也尊重他的意见,问:“拒绝鹘的提议,恐有伤两国之谊。是鹘太子亲自过来的,跟父王商谈的。”

    “听说霍堂叔家的女儿貌美多姿,要不选两个给鹘太子?”他建议,“要是得了宠,以后很多事就好办得多。”

    他要是同意娶仆固公主,恐怕他和昭智立时活不了。

    其实自从母妃自尽那件事后,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霍真。

    “那她过来后睡哪里?”昭智居然这般问他,“睡大哥的外面?反正我占着里面的。”

    他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急匆匆的替自己擦干了头发,马上替昭智好好的擦干水滴:在外面,这幼第的很多事都是他干的。

    起初是考虑到不便,后来就习惯不用人了。

    “大哥娶了嫂子,是不是也会对她这般好?”

    他看了看昭智黑亮黑亮的眸子:“没影的事,不要乱猜。”

    “大哥不会不喜欢女人吧?”昭智好似不无担心,“早就想问一下了,只是不敢。”

    他气得一放熏炉:“你还不是敢了?是那帮纨绔背后诽谤我的吧?”

    昭智一伸舌头,赶紧招认:“谁敢嚼大哥的舌根,我先揍扁他!是我自己猜想的。”

    “没良心的白眼狼!”他看着昭智笑骂,“现在真来了一个,睡在咱俩的外面,你能安稳?”

    “我踢她下去。”昭智大模大样的伸手搂住他,“大哥,反正你不是母妃的亲生儿子,你再等几年,我让昭柔嫁你!这样,三个人睡也没关系。”

    话音一落,他居然生平第一次被吓得魂飞魄散!

    “霍昭智!”他咬牙切齿,“你又胡扯了。”

    这个没脸没皮,胆大包天,无所顾忌,说着这种话偏生睁着一双新月般的眼睛期待的看着他的幼第,居然还说下去:

    “大中他们都是六个人睡一个炕的,两人一被窝,很暖和。我睡在少年营的那几天,天天摔得都是伤,大中每天都先帮我理好了,上床睡在最里面,他才放人进来。他跟我一个被窝,一夜都暖烘烘的。”

    他垂下眼,没有出声,心中已把外表憨厚的大中凌迟了一遍。

    “大哥,大中他们对我真心真意的好。那时他们其实也看出父王对我生变了,可每个人都对我跟过去一样,甚至更好,每个人都想方设法的照顾我。”

    “早上我起不来,我天天磨到号角声响了,才冲出房间。大中总是等着我,到了校练场上,居然每次都有吃的。”

    “林沧海有次给我藏了块油饼,结果,废了一张内衣,不依不饶,我只得把自己的一件赔给了他,他还嫌我的袖子有花纹,娘气!”

    “蒋敏给我倒洗脚水,就非要跟我约定了,将来我们要成儿女亲家。我嫌他长得难看,只得说,将来我也娶个丑的,才不吃亏!”

    听得他心中狂笑,大中肯定是早明白了。那四个看出多少蹊跷来?

    他以前甚至不敢问昭智这十天是怎么过的,现在最终放下心来:“你倒是过得花哨,连贴身内衣都给了人,敢再这样轻佻,打折了你的腿!”

    吓得住了嘴,不说下去了。

    “大哥,咱们不呆在安西了。昭柔身体弱些,我们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置了,以后你们成亲了,我帮你们带,我最喜欢小孩子了,冯凤清有了侄子,还带我偷偷去看过,可好玩了。”

    他开始觉得这当中有问题,半天后才劝告:“这些傻话千万别泄露一个字,否则我们这三人不知如何自处了。”

    昭智不肯罢休:“大哥,你没看到昭柔,她长得可好看了。上次我去时,还偷偷的让我带首饰给她,她很会打扮自己。”

    “我问了那两个和尚夫子了,都说她学识歌赋样样俱佳。大哥,我保证她比仆固公主更好。”

    “大哥,她跟我说了,就是喜欢你。央求我接她出来,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

    “住口!”他忍无可忍,恶心不已,“你再说下去,我就把你扔到帐外去!”

    在摩羯寺里的那个人?他一想到就觉得不是滋味,头几年他看到倒觉得没什么,娇娇弱弱的,怯怯懦懦的,除非是跟昭智打闹,否则一声儿不出,如不知实情,真是捧在手心养出的大家闺秀。

    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力照顾着摩羯寺里的人。霍宽早得到吩咐,一切用品都选最好的送去,然后在他的账上支出。

    但是这两年,他就觉得怪异了,特别是看到那双酷似的眼睛,流露出的别样的情感,就知道此人是个极早熟的,于是吩咐了黄嬷嬷,无论如何,要改正过来。

    他甚至调出了一些人,只剩下最可靠的在院里伺候。

    可黄嬷嬷说,一旦敢换下衣服,就会歇斯底里的闹,直到昏迷。

    他看着眼前这一个,已经有了委屈的泪,觉得碰到了生平第一难题:不能再拖下去了,摩羯寺里的那个就是最好的典型,摆在那里。

    他一把就拧上去:“小傻瓜,你知道什么——”

    可这话该怎么解释给人听,他觉得很为难,谎话曾骗得人信以为真,他知道长期隐瞒,是极需要花心思的:眼前人明显曾耿耿于怀自己的“毛病”,暗地里还哭过。

    “昭智,其实你是——”

    “大哥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的。大哥在心里骂我俩不知廉耻。”终于滴滴答答又哭了,“可我想接人出来。”

    “不会这样过下去的。大哥向你保证,给大哥三年时间,大哥就想法接出人来。”他心头一软,劝慰着,“你放心些,大哥自会安排。”

    “我俩能活着,都是因为大哥。我知道大哥是干大事的人,但大哥给我俩拖累了很多,日后会不会有一天抛了我们?”

    他大怒,想痛打这人一顿,但面前的这双眼中有着太多的害怕,宛若他是最后一根浮木,没了,就会是灭顶之灾。

    “不会。”他声音不由低了下来,“你别胡思乱想,大哥是不会抛了你们的。”

    他搂紧了人,怀中人得到保证,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只是他,睁着眼过了半夜。

    他要说的话终于缩回到肚里。这双眼太过于清澈惊恐,恍若他说的不是要的答案,下一刻就会被推到地狱中似的。他生怕再惊吓了人。

    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讲,毕竟已十二岁。

    “现在你的身份其实是迷。摩羯寺的事证明是场设计好的阴谋,但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他的骨肉,明白吗?”

    他知道自己的话很残忍,可不得不说。霍真若心中真正认定沈婉约无辜,昭智是他的儿子,那眼前人就不会被他带到前线战场。

    霍真是多么需要亲生儿子。即使是在北庭长大的霍袭信,又有那样一个母亲,霍真仍然为此人做好最好的准备。

    霍真若是已认定昭智是自己的骨肉,此时的安危是何等重要:身为嫡子,聪慧出众,且与将领子弟交好,安西大营会齐力拥护,何惧霍震霆的遗言。

    但是霍真并没有阻拦他带十二岁的人上战场“见识”!

    “你不能显露自己的军事天赋,否则很可能会先被霍修明杀掉。你不做好准备,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被父王利用来开疆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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