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筑路的工地上,凉面他们的劳动强度就更大了。沿路尘土满天,所有民工都灰头土脸,只有两只眼珠子迷迷蒙蒙的,眼神里没有希望,他们人也像一台台会移动的机器,面无表情地干着各自的事情。

    食物不足,风餐露宿,谁也不知道这路什么时候能修好。不时地,身边有人累死了,饿死了。有时候,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把人砸死了。工地上没有什么大型设施,全靠人肩挑锤砸,满山沿路都是密密匝匝的人,而且大多是老人、妇女,还有些半大的孩子参杂其间,有的女人甚至背上还带着吃奶的孩子。象凉面这样的强劳力,在修路的人群中并不多,大多数青壮年都扛枪当兵了。有时候,巨大的石碾子失控沿路滚下,人们避让不及,也会被碾死。死人,人们也已司空见惯了,哪儿死就在哪儿挖个坑埋了,人们甚至不知道死掉的人叫什么,家在哪里。埋好了,人们继续做各自的事情,他们没时间哭泣,也好像已经不会哭泣了。

    人们身上穿着不同的服装,一律地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滇西本就是个民族众多的地方,为了抗战的需要,在修筑公路的人群里也几乎集合了沿线所有的少数民族,人们讲着各自民族的语言,久了,还彼此学会了几句其他民族的话,也许,这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工具也是五花八门,锤子大小不等,锄头、钉耙、斧头、竹竿,背篓、筐子、撮箕应有尽有。凉面和他爹在一起,和所有人一样,每天就拖着疲惫的身子,拿着自带的工具,无休止地砸石头,砍树木,运土石。一到天黑,倒到工棚里就睡,每天都筋疲力尽,所有人都是如此。

    虽然都苦不堪言,但大家也明白,如果任由日本人进来,日子就更不是一个“苦”字能说清楚的了。所以,虽然也有些工程人员为赶进度着急,但看着民工如此的生存状态,也不忍心太催促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天一大早,凉面他爹和几个负责点火炸山的工人要炸掉一块挡道的大岩石,他不懂,只是跟着等炸完后清理土石,但他人平时也闲不住,就在不远处看着。等那点火的人点火后,所有人都退到安全地带伏好了,却一半天没响,凉面他爹看导火索燃了一段后没动静了,也不太懂,就想起身看个究竟。同伴在后面叫他,可能是因为紧张,或是太专注了,他没听见,结果离那大岩石还一大截呢,只听“轰”一声巨响,他就倒下去了。几个工友冲上去看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地倒在一大滩鲜血上,腿也不在一只了,那条腿断在不远处,血肉模糊。工友们也不知道,他的腿是被炸断的还是被飞来的石头砸断的。

    凉面闻讯赶来,他爹已经被人抬到工棚里了,一条腿已经没了,下身血糊糊一片,他叫一声“爹”就急得大哭起来。但哭归哭,他什么办法也没有。离家已经很远了,想回去也回不了。好在有一个傣族大爷在村里是个土医生,懂得些草药,就先给凉面他爹做了些紧急处理,算是止住了血。看着他爹惨白的脸,凉面心里着急,只会流泪。傣族大爷一边劝慰着,一边带着他又忙着找了些草药煮了一锅水,帮着凉面把他爹清洗好了,敷了些草药,包好,凉面的心才算是放下些来。没有更多的法子,凉面就只能眼泪汪汪地坐在边上,向老天爷祷告,盼望他爹早些醒来。

    也算天佑老实人,到半夜的时候,老人终于悠悠醒来了。借着透进工棚的月光,他看见凉面在边上垂着头睡着了,很艰难的喊着“凉面”,却没发出声来,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凉面一下惊醒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忙端水送药喂饭。他爹也实在又饿又渴,喝着水,吃着饭,也竟然没有想起发生的事。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想做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这一来,他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再看一看,都变残废了,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凉面,这下,我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老天啊,你就让我死了吧,还活着干什么啊?”凉面一面流泪一面安慰着他爹,他也不免暗自担心起以后的日子来。旁边的工友听着,想着自己其实也和凉面他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了,也各自伤心落泪。

    但不管怎样,日子还是要过。每天,凉面除了修路,又要每天在很短的休息时间里给他爹找草药治伤,其他人也在顺手的时候就帮他带点草药回来,傣族大爷又是个好心肠人,一有时间就来帮着照看,凉面他爹虽然少了一条腿,但伤势总算慢慢好了,伤口也慢慢在愈合了。

    路越修到后面,条件越艰苦,政府也根本没有条件让这些劳工吃饱,所以,修路之余,有的人甚至跑到沿路的寨子里讨饭,甚至偷人家的东西吃。有时候,那些善良的各族乡亲,故意装着没看见,偷就偷点吧,反正也没什么好东西。甚至有时见有人下山来要吃的,还主动送点给他们。毕竟他们不是为自己,变成这样的。也是国家穷成的,要不然,为国家做事,再怎么着也要给人吃饱肚子吧。

    就是这样,公路也像是每天在飞一样地往前延伸,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把路修到了缅甸,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又新添了多少孤魂野鬼。

    好不容易,1938年8月31日,滇缅公路终于全线通车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滇西的各族群众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创造了筑路史上的奇迹,为全国甚至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做出了巨大贡献。虽然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是国家在那个时代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些历经苦难的人们没有更多的怨言,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命,他们无力和命抗争。

    看着连续不断的车流和车上满载的物资,所有的技术人员和民工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们挥舞着自己能拿到的任何东西,向车上的司机和其他人挥舞,车上的人们也一路向他们伸出了大拇指。

    他们很微小,但他们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他们终于完成使命,可以回家了。

    凉面虽体格已大不如前,但好在没受任何伤,能带着他爹走上回家的路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搭车是不可能的。车上都是战备物资,也没地方搭载这些筑路的民工,他们只能哪儿来的,就自己走回到哪儿去。一路上都是回家的人,有时候,车上的司机也会顺手给他们留下些吃的。就这样,凉面和他爹饱一顿饥一顿地和大多数人一样,走上了回家的路。大多数时候他们走的很慢,一路上,他都要扶着他爹。遇到路难走,他就背着。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也到村里要点吃的,大多数人都能伸出援手,有点什么就给点什么,有时候他们也借住在村民家里。反正大家都穷的什么都没有,也不怕他们偷。

    有一次,走在山里,已经断了两天粮了,实在饿的不行了,凉面把他爹安排到一块大石头上坐好,想去找口水喝,却走了好远也一无所获,心里又担心他爹,就只好往回走。冷不丁在一棵树上看见一条蛇,吓出一身冷汗。他毕竟当过几年兵,转念一想,没别的可吃了,算你不走运给撞上了。他从裤腰里拿出随身带的砍刀,毫不犹豫地把蛇砍成了两段。虽然蛇已经断成两截,但仍在地上扭曲挣扎了一半天。凉面看着,也不敢上前,直到它一动不动了,他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看。虽然惊魂未定,但他还是拿出了他找水的缸子,把蛇血接了,连带蛇一起拿着回到了他爹面前。

    他把装着蛇血的缸先递给他爹,他爹稍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下决心喝下了两口,心里一下就感觉热起来了。凉面也接过喝了两口,接着就开始把蛇皮剥了,就着石头,坎下几节蛇肉来,也顾不了许多,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也许,这一顿,是他们修路一来最美味的一顿了。

    就这样走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走到了家,当阿珍看见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喜极而泣,她听到了太多死人的故事。婆婆看见丈夫一条腿不见了,茫然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问着,就哭了起来。

    阿珍忙说些宽慰的话劝解着,凉面哽咽地说:“娘,能留条命回来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了,你就别伤心了。”凉面他爹也说:“他娘,能捡条命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别哭了,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说话时,脸上满脸的伤感。

    总算能好好吃一顿饱饭,一家人默默吃了,谁也不说话,连三个孩子看着爷爷的腿没了,也不敢说话。谁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还是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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