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峡因其山而得名——峡谷两侧之山岩多石英,每当皓月当空之际,山岩闪烁如群星璀璨,故名星星山,而处于群山间的峡谷也因此被叫做星星峡,自古以来就是西域与中原的分水岭,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关隘,星星峡的两头分属瓜州、安西,因着交通关隘之故,此地原本有处瓜州军营和一处小小的村落,可自打沙盗兴起之后,此处军营被沙盗攻陷,毁弃经年,小村落也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呼啸的风卷起漫天的黄沙在狭长的s形山谷里激荡、徘徊。

    星星峡无疑是极为荒凉的——方圆百里内都不见人烟,但荒凉却并不意味着丑陋,恰恰相反,星星峡的夜景说的上是沙漠中绝美的一景,那等满天星辰与山间“群星”相互呼应的情形若是你有幸能看上一眼的话,一准会迷失在那等如幻如梦般的景致之中,沉醉而难以自拔,个中滋味实难以言述,唯有亲眼所见,你方能明了其中的妙处。

    九月十五,正值月圆时分,状若圆盘般的明月慷慨地挥洒着银色的光芒,将整个星星峡照耀得透亮,满天的星斗与山岩里密布的石英石之闪烁相互呼应,天地相连,让人有种天地合一的迷茫之感,很难有人能在这等美景面前保持清醒,可立在一座小山顶上的秦文华却无心留恋其中,一双平日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此时倒是一片的迷茫,但并非因美景而致,而是牵挂着整个战局。

    秦文华本是江淮人氏,虽非大富人家,却也薄有资财,算是经商人家,自幼饱读诗书,只因出身寒门,虽中过明经科,却未能选上官,一气之下便随商队出关,打算游历四方,于无意中结识了当时尚是玉门关镇守使公子的何承业以及尚未迹的刘旋风,彼此感情相投,随效仿桃园结拜,欲在大漠中闯荡出一片新天地,这一向以来,凭着秦文华的智、刘旋风的勇、何承业的练兵术,倒真是无往不利,不过短短三、五年时间,这片大漠便已是兄弟三人的掌中玩物,正是意气风之际,却不曾想来了个越王李贞,一切就此全都走了样。

    李贞何许人也?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这一点,曾在京师呆过一段时间的秦文华自是清楚得很,也明白这位文武双全的亲王殿下自请配边疆其实是别有用心,更知道李贞来到此地必定会征战四方,而处于安西腹地的哈密地区注定是李贞要的绥靖目标,正因为此,秦文华才极力主张趁李贞立足未稳先行下手,一者给李贞一个深刻教训,让他明白沙盗才是大漠的真正主人,二来也是打算趁此机会逼迫李贞签订城下之盟,以防止唐军主力前来扫荡报复,可惜的是——秦文华算到了一切,却没想到李贞的算路竟然高到如此地步,不单早就在沙盗中安排了暗手,而且行军诡异,出牌不按常理,很是令秦文华有种处处受制于人的感触。

    柳园伏击再次遭到惨败,这一条秦文华已然从溃兵的汇报中知晓,李贞所部如今正向星星峡进军秦文华也从探马处得到了相关情报,可秦文华却依旧不敢断定李贞此行是不是真的打算回玉门关,更不敢断定李贞会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己的伏击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缠绕在心间,令秦文华很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故此,哪怕眼前的景色再美,秦文华也无心去关注,满心眼里全都是疑惑的心思——唐军柳圆一战之后,便停止了行动,既不往星星峡而动,也没有掉头向交河而去,就这么在半道上停住了,令秦文华怎么也猜不透李贞的心思所在,再有,溃败了的沙盗主力至今尚不见踪迹,都过去快一天了,别说回兵星星峡了,便是连个信使都不曾派来,秦文华搞不懂沙飞驼与刘旋风之间是否出现了问题,再有就是这星星峡里的埋伏是否一定就能将李贞陷入其中,这一切的一切目下都是谜团,秦文华又哪还有心思去欣赏那些个美景。

    “二当家,玉门关的信使到了。”正当秦文华想得入神之际,一名沙盗爬上了小山顶上,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哦?”秦文华醒过了神来,略显消瘦的身子猛地一颤,也顾不得多问,沿着山间那满是怪石嶙峋的小道急匆匆地便往山腰处的宿营地赶去,可怜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走得这般山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要不是因今夜月色明亮,他这么一急赶,非得摔个头破血流不可。

    信使是个瘦高个的汉子,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脸子的疲惫即便是在月色下都清晰可见,显而易见是连赶了几天的路所致,此时正忧心忡忡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丝毫也不理会身边几名沙盗的寒暄,待得一见到匆匆赶至的秦文华,那汉子也顾不得理会边上的那几名沙盗,一跃而起,急步迎上前去,面露焦急之色地开口道:“二当家,关内出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秦文华借着皎洁的月色认出了这信使乃是何三的次子何厚业,一听他说城里出事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刷”地便白了,紧赶着追问了一句,却不曾想何厚业尽自满脸焦急,但只是看了看四周,并不曾说出些什么来,那等怪异的举动落到秦文华的眼中,却令秦文华明醒了过来,摇了摇头,长出了口气道:“也罢,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厚业,尔且随某来便是。”话音一落,也不管何厚业是否跟在了后头,秦文华这便心事忡忡地径直往先前呆过的小山顶上走去,何厚业先是一愣,而后跺了跺脚,紧巴巴地追着秦文华上了小山顶。

    何三是“旋风盗”最重要的耳目了,别看其不过仅仅只是个家仆的身份,可常年跟在瓜州刺史何望隆的身边,消息之灵通远非常人可比,“旋风盗”能在躲过瓜州官府数次围剿之余,还能屡次戏耍瓜州唐军,全都靠的是何三的通风报信,现如今大漠战局正处于混沌之际,突闻瓜州有变,饶是秦文华素性沉稳,到了此时早已是心乱如麻了,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心中一片茫然,待得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头也不回地说道:“此处无人,尔可以说了罢。”那话音里明显透着浓浓的疲惫之意。

    “秦二当家,事情是这样的:家父现派去护送越王殿下的两千兵马始终不曾回到关中,便起了疑心,盘算着要去探查个究竟,几经周折倒是查出了些不对的地方,可惜一时不慎被老爷给识破了,家父已被下了大狱,小的是拼死才跑出来报信的……”何厚业叨叨絮絮地念个没完,却始终不曾说出那两千兵马的下落,听得秦文华原本就烦的心顿时更烦上了几分,虽没回头,可眉头却紧锁了起来,一抬手道:“够了,说罢,那两千兵马如今到底在何处?”

    “是,是,是,小的这便说。”何厚业抬起袖子,似乎要去擦拭头上的汗水,可衣袖舞动间,却带出了一道银色的光芒,赫然是件窄而薄的匕,但见何厚业飞快地抢上前半步,人已贴在了秦文华的身后,手中的短匕紧紧地顶在秦文华的后背,颤着声道:“兵马就在此处!”

    “你……”秦文华原本就是个不韵武功的书生,此时又正自心乱如麻之际,如何能防得何厚业的偷袭,立时被制住了,整个人一僵,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这才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一切该都是越王殿下的主意罢,唐军既到,这仗看来也就不用再打下去了,某认输了,唉……”

    “秦先生,抱歉了,某也是奉命行事,殿下有交待,不得伤害先生,先生性命当可无忧,请恕某无礼了!”何厚业口中说着抱歉,可右手中的刀却始终也不曾离开过秦文华的背心,腾出了一支左手中握着一张火媒,只是一抖间便亮了起来,在空中连着划了三个圈之后,才将火媒就着身边的大石头按熄灭,而后慎重其事地收进了怀中。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峡谷间骤然响起,一彪军马踏着夜色疾驰而来,转瞬间便已冲到了秦文华所站立的山脚之下,烟尘滚滚中,一片人吼马厮,不数息,匆匆而至的唐军便包围着小山包,于山脚下排开了阵型,却并未展开攻山行动,可一股子肃杀之气却就此冲天而起,惊得小山包上的沙盗们狂呼乱叫地四下乱窜。

    “秦先生,大军已至,请您就此下令众人放下武器可成?就算您还能动檑木滚石,最多不过多支撑一阵而已,却又何苦多造杀孽?”何厚业见援军已到,说话立马利落了起来,连哄带劝地要秦文华死了抵抗之心。

    “罢了,某既已认输,自不会再做他想,尔无须再多说此等废话,走罢。”秦文华此时已冷静了下来,扭头看了何厚业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管自个儿身后还抵着一把短刀,整了整衣袖,往山腰处行去……

    夜很有些深了,实际上这会儿天早已过了丑时,算起来该是凌晨了,可刘旋风却无一丝的睡意,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前望着天上的星空呆,脸上满是落拓之意,当然,任是谁遭到他所经历的这等惨败,只怕都会是这般模样——想当初手下坐拥三千四百余儿郎,是何等的意气风,可这才短短的半个月不到,竟然一败再败,三千四百豪勇之士到如今竟仅存千余,甚至连沙飞驼所部都不如,面对着这等惨痛的结局,刘旋风有种欲哭无泪之感,远处不知何人吹响了羌笛,那唔咽的曲调飘入耳中,更是令刘旋风有种英雄末路之感慨,但更多的却是不甘之意。

    不甘心,刘旋风怎么也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么彻底地败了,一种想要翻本的心思在心中不断地酝酿、膨胀,刘旋风恨不得即刻起军杀向李贞的大营,来个最后的血拼,只可惜他不能——一天了,都已经过了一天了,收拢来的残兵竟只有那么区区的一千出头,就算再加上沙飞驼所部的一千三百余人马,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千四、五而已,就这么点人马,真要是跟唐军正面为敌,只怕连给人塞牙缝都嫌不太够,所以他只能等,除了等走散的儿郎们来归队之外,更重要的是等李贞所部动身,刘旋风心里头很清楚,只有李贞所部已然动将起来,己方方可有一线的胜机,无他,经前日一战,刘旋风已经现李贞所部的给养并不足以支撑其大军横穿大漠的行程所需,其所能做的不过是回军玉门关,等候来年雪化之后再行前往交河罢了,只消李贞敢踏入星星峡一步,刘旋风便有十足的把握能将李贞留下——秦文华派来的信使已到,言明星星峡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李贞入峡了。

    “刘老弟,怎么?睡不着么?”就在刘旋风望着渐渐有些子亮起来的天空呆之时,沙飞驼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似关切又似讥讽地问了一句。

    该死的老滑头!刘旋风一听到沙飞驼那调侃的语调,气便不打一处来——前日一战中,沙家兄弟虽也打了败仗,可并未折损太多的人马,显然压根儿就不曾尽力,若是他能攻得凶一些,哪怕再拖住李贞一刻钟的时间,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说不准早已将王妃拿住了,就算不能也罢,怎么着“旋风盗”也能轻易撤将下来,不至于落到如今这等伤筋动骨的下场,若不是因前日一战沙飞驼的三弟沙敖也落入了李贞手中,刘旋风几疑沙飞驼是打算借刀杀人了的,只不过明白归明白,刘旋风还是对沙飞驼临阵不尽力而恼怒不已,若不是因星星峡战事离不开沙飞驼的协助,刘旋风实不想跟沙飞驼多啰嗦的,此时听得沙飞驼出言,刘旋风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沙老哥不也一夜未睡么?”

    “是哦,睡不着啊,唉,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我欺也,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越王殿下竟然会是如此之能战,某平生未曾服人,此次倒真是服气了。”面对着刘旋风的反问,沙飞驼耸了下肩头,脸上露出股诡异的苦笑,摇着头叹息道。

    “怎么?沙老哥这就怕了么?”刘旋风素性刚直,心中虽知沙飞驼此言不假,可一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猛地一扭头,森冷地看了眼沙飞驼,咬着牙问道。

    “怕?嘿,是怕了,只可惜再怕这仗也得打下去,沙某乃纵横大漠之顶天汉子,岂能臣服于他人,怎地?莫非怕了,李贞小儿便能放过我等不成?”沙飞驼摊了下手,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刘老弟,不是沙某说丧气话,秦老弟那套设伏星星峡的算计究竟能不能成事,某实是放心不下!”

    听话听音,刘旋风本就是个灵醒之人,哪会听不出沙飞驼这话虽说得漂亮,克内里透着退缩之意,气急之下,气都喘得有些子急了,恨恨地盯了沙飞驼一眼,强自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尽量平静地说道:“沙老哥,按预定之计划,若是峡谷中无动静,我等自可不必动,可一旦李贞所部被困谷中,我等只需以弓弩把住谷口便可,又无需跟其死战,何惧之有,即便事有不谐,要撤也是容易得很,真有危险的是某之二弟也,沙老哥未免太多虑了罢!”

    见刘旋风揭破了自个儿的心思,沙飞驼尽自皮厚,也不禁有些子老脸烧,刚想着解说一、二,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不由地停下了话头,往简陋的营门处看去,立时便瞅见一骑飞骑踏着晨光滚滚而来,马上之人正是昨夜派去监视李贞所部的斥候之一,忙一拉刘旋风的胳膊道:“刘老弟,有消息了,李贞小儿该是动身了!”

    还真叫沙飞驼给猜对了,但见那名沙盗斥候马不停蹄地冲进了营门,直到中军大帐才滚鞍下马,单膝点地,双手抱拳,高声禀报道:“报,越王大军已于卯时拔营,正赶往星星峡,军行甚!”

    “哦?”刘旋风与沙飞驼各自低咦了一声,对视了一眼,各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希颐的精光,却都没有立刻出言。

    “沙老哥,可以开始了罢?”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刘旋风率先出言问道。

    沙飞驼眉头一皱,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道:“也罢,那就开始好了!”

    “好!”刘旋风不再多言,高声下令道:“来人,吹集合号,全军开拔!”

    须臾,凄厉的号角声在晨光中嘹亮地响了起来,死寂的沙盗营地好一阵兵荒马乱,数千大军匆匆集合,甚至连住宿的帐篷都来不及收拾便放马向远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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