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大亮了,周留城中的激战也渐渐到了尾声,说起来这不像是一场战斗,而更像是一场屠戮——原本兵力就不足的守军,又是处于被动迎战的慌乱之中,哪可能挡得住十万如狼似虎的新罗军之攻杀,几个回合下来便已是丢盔卸甲地败下阵来,城中武库、粮库、军营、城门等诸多军事重地全都落到了新罗军的手中,唯一尚在抵抗着的仅仅只剩下城守府一处,一众新罗军虽早早就将城守府团团围住,可屡次强攻却始终无法取得突破,硬是被挡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

    “怎么回事?为何迁延至此尚未攻下,嗯?”纵马赶到了城守府的金春秋见一众手下围着院子,却畏畏缩缩地不敢攻上前去,登时便是一阵火大,将负责指挥作战的一员偏将叫到近前,劈头盖脸地便喝问道。

    “启禀大将军,院子里弓弩太凶了,兄弟们攻了四次,都被乱箭射了回来,损失不小……”那员偏将见金春秋发作,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如血,低着头,吭吭叽叽地解释着。

    “混帐,本将不需要理由,只要结果,尔若不行,本将换别人来,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攻打!”金春秋哪管那员偏将如何解释,眼一瞪,厉声喝道。

    “是,末将遵命!”那员偏将不敢再多辩解,紧赶着应了诺,跑回到队列中,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高声下令道:“大将军有令,许进不许退,给老子轰将进去,杀啊!”话音一落,大步便冲向了城守府的大门,一众新罗官兵见状,自是不敢怠慢,全都嘶吼着向大门扑将过去,然则不等一众人等靠近院门,院墙上便探出了众多的弓弩手,但听一阵弦响中,无数的羽箭如飞蝗般便向着冲锋的新罗官兵射了过去,登时激起惨嚎一片,冲在最前头的新罗官兵纷纷中箭倒下,便是那名勇悍地冲在最前头的偏将也没能躲过乱箭的袭击,被生生射成了刺猬,一见无法取得突破,冲锋中的新罗官兵只得再次狼狈地退了回来,除了在院门外留下数十具尸体之外,竟无丝毫的战果可言。

    “该死!”眼瞅着手下一众官兵连院门的边都没摸到就这么损兵折将地溃败了下来,金春秋的脸色登时便有些子发青,恨恨地骂了一句之后,下令调来弓箭手以压制墙头守军,并让一众官兵大搜民宅,取来不少棉被,蘸了水之后,披在桌子上当挡箭之车,亲自指挥一众新罗官兵再次发动了强攻,这一回院墙上的守军再也无法阻拦新罗军的冲击行动了,随着一声巨响轰然而起,并不算太厚实的院门被冲到了近前的新罗官兵合力撞破,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旋即在院子各处如火如荼地展了开来,刀光剑影中,惨叫声四起,呼喝之声中,血光冲天,饶是一众百济残军奋勇抵抗,怎奈难敌新罗军之势大,前后不过数刻,城守府便已落入了新罗军的掌控之中,百济大将鬼室福信战死,浮屠道琛力战不屈,重伤被擒,自此,周留城中有组织的抵抗便已不复存在,周留城陷!

    “报,禀大将军,贼酋鬼室福信被我军阵斩,浮屠道琛一举成擒,然,遍搜全府,唯独不见贼王子夫馀丰,请大将军明察。”城守府刚一陷落,一员偏将便匆匆从府中赶将出来,跑到金春秋的面前,高声禀报道。

    “嗯?搜,给我搜遍全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听没能抓到夫馀丰这个最重要的人犯,金春秋登时便是一阵大怒,挥了下手,怒吼着下达了搜查令,于是乎,刚平静下来周留城再次陷入了纷乱之中,无数的百姓之家因此而遭到了无情的洗劫,满城哭喊声响彻云霄,然则,无论新罗军再如何搜,也不可能找得到夫馀丰,因为此时的夫馀丰已站在了城外西山的山顶之上。

    望着山脚下烟火处处的周留城,夫馀丰痛苦地流下了泪水,满心眼里全是自责与悲痛,若不是有着复国的念头在支撑着,只怕他早已按耐不住杀下山去,与城共存亡了,只可惜他不能,肩头上那复国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些,压得夫馀丰透不过气来。

    “殿下,走罢,将来我等还会打回来的。”一名站在夫馀丰身边的亲卫见其痛苦不堪之状,忍不住出言劝解道。

    “嗯,走!”夫馀丰恋恋不舍地看了周留城最后一眼,一咬牙,转过了身去,大步向山阴行去,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么一走,他就再也没机会踏上魂萦梦牵的故土,最终老死在了东瀛。

    二道坎,顾名思义便是一前一后两座大山紧紧连在一起,此地位于由周留至全州的必经要道上,道路复杂难行,其后山上原本设有军寨,后废弃,日晒风蚀之下,如今只剩下一片杂乱的残骸,周边方圆十数里皆渺无人烟,显得格外的荒凉,然则此刻的二道坎上却满满当当地趴着无数的高句丽官兵,人人脸上皆是一副有所期待的神色,为首的一员大将赫然正是高句丽左军都督梁大海。

    毫无疑问,能让梁大海所部如此期盼的自然只有唐军了的——自打定主意要逃离周留城起,一众高句丽将领们便预计到唐军一旦发觉城中仅存百济军之际,一准会挥军前来追杀,若是不能杀退唐军的追击部队,高句丽军压根儿就别想顺利地撤回国中,一个不小心之下,闹不好就得被唐军赶得放了羊,故此,一众高句丽将领们商议着要打唐军一个埋伏,不指望能全歼唐军,可再怎么着也得给追来的唐军一个深刻教训,迫使唐军不敢全力追击,然则,等待复等待,从辰时三刻赶到此处起,梁大海所部近万兵马已经足足埋伏了近一个时辰,却始终没能等到预想中必定会出现的唐军追击部队,这令梁大海很有些子摸不着头脑,耐心也因此快被磨没了,可他却依旧不相信唐军会做出放虎归山的事情,不杀退前来追击的唐军,梁大海实无法放心去追赶已走远了的己方主力。

    巳时二刻,就在梁大海等得心焦无比之际,一股烟尘在远方的山拐角处冒了出来,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暴然骤响,一面火红的大旗下,无数唐军骑兵正纵马沿着大道向二道坎狂奔而来,一见及此,梁大海不由地便兴奋了起来,挥手示意手下诸军即刻隐蔽,准备给追赶而来的唐军骑兵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唐军骑兵的速度极快,丝毫不因二道坎道路难行而有所减速,更不曾派出尖兵去查勘一下道路的安全,就这么蜂拥地一头冲进了二道坎的山路,瞧得梁大海血脉贲张,眼瞅着唐军先头部队已进入己方的埋伏圈中,梁大海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吼一声:“放箭,杀唐寇!”霎那间,无数的高句丽士兵从隐蔽处冒出了头来,将如蝗般的羽箭疯狂地射向拥挤在山道上的唐军,瞬间便将冲在最前头的数十骑唐军骑兵射成了刺猬,侥幸躲过了乱箭射杀的唐军官兵登时便是一阵大乱。

    “撤,快撤!”这支唐军骑兵的主将正是杜政新,待得发现己部中了埋伏之后,杜政新丝毫不敢恋战,大呼了一声,硬生生拧转胯下的战马,领着一众手下便打算掉头向来路逃窜而去,怎奈山道难行,掉头殊为不易,一时间整支骑兵纵队就此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快,冲下去,杀光唐寇!”一见唐军骑兵慌乱无比,梁大海自是大喜过望,不管不顾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大吼一声,率部从两面山岭上借势狂冲直下,向着混乱一团的唐军骑兵夹击而去,而此时的唐军骑兵竟无一丝的战心,仗着马快,丢下了百余具人马的尸体,灰溜溜地逃之夭夭了,这令月余来受够了唐军打压之苦的高句丽官兵们欢呼雀跃不已,追着唐军的队尾赶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唐军骑兵已经逃得不见踪影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兵,沿大道向己方主力撤退的方向凯旋而去……

    荣水河边,撤退到此的高泉生仅派出万余步卒划木造筏,自己却亲率主力列阵于道,摆出一副全力戒备的架势——此番撤离周留城的行动太顺利了些,顺利得高泉生实难以置信,他压根儿就不信薛万彻会是个轻易上当的人物,也不相信薛万彻会就此放自己所部一条生路,正是在这等疑心之下,高泉生并不敢轻易挥军渡河,唯恐唐军主力击溃了己方断后部队,突然杀至,给自己来上个半渡而击,故此,他只能等着,等待着梁大海所部之消息。

    时已近午,太阳越升越高,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笼罩着大地,潺潺而流的荣水河面上漂起了浓浓的水汽,更增添了闷热的气息,一众在烈日下列阵了近一个半时辰的高句丽将士们皆已是疲惫不堪,都恨不得即刻渡过河去,然则高泉生不下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是默默地站着,静静地等着,直到远处的大道上一股烟尘冒起,原本安静的阵列中瞬间便起了波澜,无数细细的窃窃私语声噪杂地响成了一片,生生令高泉生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刚想着出言呵斥,却猛然望见一面军旗在烟尘中显露了出来,一个提着的心竟就此放了下来。

    “大将军,是梁都督回来了,看样子追来的唐军已被梁都督杀退了。”站在高泉生身边的耿城也看到了那面军旗,忍不住兴奋地说了一句。

    “嗯。”能死里逃生,高泉生同样是心情激动得很,不过身为主帅,在没有得到梁大海亲口确认前,高泉生并不敢就此松懈下来,故此,只是随意地哼了一声,依旧木然地策马而立,一双眼急切地看着从远处奔来的梁大海。

    “禀大将军,末将幸不辱使命,已将唐贼杀退!”尽管只是打了个小胜仗,可梁大海却是兴奋异常,一见到等候在帅旗下的高泉生,大老远便忍不住高声嚷嚷了起来,此言一出,数万高句丽官兵全都欢呼了起来,原本整齐的阵列就此不复存在,不少官兵兴奋地从队列中冲了出去,逮住凯旋而归的战友便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整个场面一时间全都乱了套。

    “好!有劳梁将军了!传令,全军渡河,我们回家去!”高泉生尽管已经猜到了结果,可一听梁大海亲口证实了,心情依旧激动得难以自持,一挥手,高声下达了渡河的命令,原本就哄乱一片的高句丽军自是欢呼着向河岸边跑了去,可就在此时,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两彪骑兵一左一右地从远处的山林间冲了出来,如两把利剑一般杀向了乱成一团的高句丽军。

    不好,中埋伏了!高泉生一见两路伏兵杀出,心头登时猛地一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唐军是如何潜行到左近的,可他却知道此际己方阵型全无,呆在原地只能是死路一条,一急之下,忙不迭地振臂高呼道:“将士们,唐贼不让我等活了,战罢,我等高句丽好儿郎,便是死也要站着死,耿城,尔即刻率本部兵马挡住左面来敌,其余人等跟本将杀贼啊,冲,冲!”话音一落,也没管耿城听没听命,一把操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马槊,打马杀向了右面冲击而来的唐军骑兵,一众慌了手脚的高句丽军兵见自家主帅发动了冲锋,自也就慌乱地跟着冲了起来,声势倒是颇为浩大,只可惜阵型全无,骑步混杂不堪,实谈不上什么冲锋之气势,其实也就是垂死挣扎罢了。

    唐军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并非偶然,实际上,早在一天前,唐军主力便已趁着夜色潜离了大营,除了留下杜政新所部的三千骑兵外,其余步骑早已赶到了荣水河边,隐蔽在山林之中,而在唐军大营中装样子的其实是大唐水军官兵以及新罗军所假扮者,为的便是趁高句丽军慌乱之际发动袭击,彻底将高句丽军剿灭在这荣水河边,此际,从左面杀将出来的是萧隆所部的两千骑兵以及一万两千步卒,而从右边杀将出来的则是史丰收所部的三千骑兵、一万余步兵,至于全军主帅薛万彻仅率两千兵马立于战场左近的一座小山头上观阵,并未亲自冲杀于阵前。

    相向对冲的两军很快便迎头撞在了一起,可怜毫无阵型的高句丽官兵怎挡得住养精蓄锐多时的唐军骑兵,仅仅一个照面的功夫,无论是左翼的萧隆所部还是右翼的史丰收所部均如刀切牛油般地杀进了高句丽军中,所过之处人马倒伏遍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然则没了退路的高句丽军却在此时爆发出了最强悍的勇气,硬是用血肉之躯生生挡住了唐军两支骑兵的狂野冲锋,拼死将唐军骑兵缠在了阵中,一时间令唐军骑兵有如陷入了沼泽地一般,难以机动游走,再无先前那等锐不可当之势,形势稍显被动,给了高句丽军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可惜的是,没等高句丽军调整阵形,唐军的步兵集群杀到了,再次给了混乱中的高句丽军重重一击,险险些就此将高句丽军彻底击溃。

    “挡住,杀唐贼,杀!杀!杀!”眼瞅着己方崩溃在即,高泉生急红了眼,率领着一众亲卫拼死地搏杀着,试图给手下的官兵们做一个榜样。

    还别说,此际的高句丽军一见自家主帅如此玩命,全都拼了,拿出吃奶的力气与唐军厮杀着,两军加起来近十万人马就在这荣水河边绞杀成了一团,战况竟一时僵持住了,尽管士气如虹的唐军稍占上风,却始终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混乱中的高句丽军渐渐地稳住了阵脚,慢慢地扭转着不利的战局,形势对于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唐军来说,实并不算太过有利,尤其是在这等双方都无阵型可言的乱战状态之下。

    眼瞅着己方的努力总算是挡住了唐军的攻杀,一众高句丽官兵全都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拼死地与唐军纠缠着,厮杀着,试图将唐军就此击退,可惜的是美梦终归是美梦,实无实现之可能——就在两军僵持不下之际,一彪骑兵从大道杀将出来,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先前佯装败退而去的杜政新。

    “全军突击,杀啊!”杜政新先前佯败虽说乃是出自薛万彻的慢敌军心之策,可对于杜政新来说,这一败却依旧是个不小的耻辱,此时见两军僵持不下,自是清楚己部有了洗刷前耻乃至大破敌军的良机,大喜过望之下,高呼一声,率部向着混乱的战场全力冲杀了过去。

    败,溃败,彻底溃败!杜政新所部的杀到便有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将高句丽军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决胜之心彻底地浇灭了,再无丝毫抵抗之心的高句丽官兵们丢盔卸甲地四下逃窜,因此而落水淹死者无数,侥幸能枪到筏子渡过河去的寥寥无几,一场大血战之后,高句丽主帅高泉生弃部逃生,左都督梁大海战死,右都督耿城力尽被擒,骑兵统领巩超凡投降,其余各部将领死的死,降的降,六万余大军仅有三千不到逃出了生天,战死一万八,余者皆成了唐军的战俘,至此,百济境内的三国联军主力尽灭,已无抵抗之力的百济成了唐军刀锋下的小白羊,取舍只在唐军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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