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就要中秋了,天气总算是就此凉爽了下来,再无前些日子那般的燥热,然则京师里的气氛却是火爆得很,不为别的,只因辽东前线的捷报一道接连一道地传了回来,先是太子李贞大破安市城,接着又是李大亮所部巧取乌骨城,两军胜利会师鸭绿江边,一路杀奔高句丽王都平壤,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这还不算完,没隔几日,又传回了薛万彻所部大破三国联军,联合新罗军彻底剿灭了百济国,挥军直逼高句丽边境之震撼消息,饶是长安百姓都已习惯了唐军的无往不胜,可还是被这一系列重磅胜利刺激得分外的激动,茶余饭后所议之事全都是前线军情,人人皆以知晓最新之战报为荣,闹得京师地面如同热油里进了水似地沸腾得喧嚣不已。

    “哈哈哈……好,好,贞儿此行大胜可期,朕心甚喜也,传朕旨意,告知贞儿,拿下平壤后,务必将渊盖苏文那厮给朕带回京师,朕倒要问问这厮,究竟是何等心思,竟敢抗拒我大唐之天威!”大明宫紫宸殿中,半躺半靠在胡床上的李世民听得内侍宣读最新战报中言及李贞所部主力已进抵平壤城下,登时兴奋得一捶胡床,猛然坐直了起来,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等振奋之状,令一众侍候在殿中的诸王以及重臣们全都情不自禁地对不在场的李贞有些子嫉妒起来了。

    “父皇,太子殿下能得此大胜,皆有赖父皇之宏恩也,儿臣不敢不贺。”站一旁的魏王李泰明知道不该在此时吃李贞的飞醋,可一听老爷子如此夸奖李贞,心里头却依旧酸溜溜地难受得很,忍不住站将出来,索性将功劳全都划拨到了老爷子头上,说得倒是娓娓动听得紧。

    “是啊,父皇,若非前番父皇亲征打疼了高句丽小儿,此番太子殿下也难成此大胜,此皆父皇先有铺垫之故也。”李泰话音刚落,李恪立马出言附和了一声,狠狠地埋没了李贞之功的同时,大大地拍了老爷子一回马屁。

    瞧这哥俩个一唱一和地,浑然就是将军国大事当儿戏耍了,听得一众大臣们直皱眉头,偏生老爷子却听得很开心,自是无人敢在此时站将出来唱反调了的。

    “父皇明鉴,见天就要中秋了,又恰逢前线捷报连传,是该好生庆贺一下才是。”李恪哥俩个方才唱罢,蜀王李愔立马从旁闪将出来,也凑了回趣。

    “嗯,好,愔儿斯言甚是,即如此,那就定在中秋,赐宴承天门,朕要大会群臣,与民共乐。”李世民的心情显然极好,笑呵呵地便应承了下来。

    “父皇英明!”

    “陛下圣明!”

    ……

    诸王与众臣一见李世民如此开心,自是不会出言扫兴,各自称颂不已,唯有纪王李慎没有站将出来,反倒是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沉吟了好一阵子之后,还是涨红了脸站了出来道:“父皇,王太医有言,饮酒对您的龙体怕是有碍,这中秋夜宴您看……”

    “十弟,尔这是甚用心?嗯?难得父皇开心,尔竟如此胡言乱语,实为忤逆!”纪王李慎话音刚落,李愔立马毫不客气地出言叱责道。

    “十弟,尔这话是从何说起,王太医何曾说过不可饮宴,莫非父皇行事还得由尔做主不成?”李愔话音一落,李泰立马大刺刺地跟着斥责了起来。

    李慎胆子素来就小,先前鼓勇站将出来早已将勇气耗尽了,这会儿一见两位兄长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出言指责自己,登时便慌了神,面红耳赤地道:“我,我没有……,父皇,儿臣,儿臣只是,啊,只是担心父皇龙体,绝无他意啊,父皇……”

    “四弟,六弟,尔等切不可如此说法,十弟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嘛,就算是有错,心也是好的,父皇自会有公断,不必如此计较罢。”李世民尚未开口,站一旁的李恪却站出来打起了圆场,可那话听起来却是偏袒李泰、李愔哥俩个,简直跟拉偏架也无甚区别了的。

    中秋夜宴原本是好事一件,可被这帮儿子一瞎搅合,味道立马全变了,闹得李世民不禁有些子悻悻然,这便无趣地挥了下手道:“罢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东河。”

    侍立在床榻边的柳东河一听老爷子点了自己的名,忙不迭地站了出来,躬身应诺道:“奴婢在。”

    “此事就交给尔去办,凡在京六品以上皆可参与,尔这就去安排罢。”李世民略有些子不耐烦地挥了下手道。

    “是,奴婢遵旨。”老爷子下了令,柳东河哪敢怠慢,紧赶着应了诺,退出了大殿,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提。

    “朕有些乏了,尔等都告退罢。”待得柳东河退下之后,李世民环视了一下诸人,怏怏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自行退下。

    “父皇圣明,儿臣告退。”众人见李世民下了逐客令,自是不敢再留,各自躬身告退。

    “嗯,尔等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罢了,都下去罢。”众人刚向后退,李世民突兀地说了一句很有些子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众大臣皆满头雾水,谁也不清楚李世民这话里到底藏着些甚话,而诸王则全都脸色微变,却又不敢出言相询,只能是各憋着一肚子的心思退出了大殿,各自打道回府去了。

    “来人,宣长孙无忌勤政殿觐见!”一众大臣退下之后,李世民脸色阴沉地盯着殿门的方向沉默了良久,突地咬着牙宣了一声,自有一众贴身小宦官们应承着跑去宣召不提……

    长孙无忌这些日子来一直很累,不单是生理上的累,心理上更累——自打李贞奉旨出征以来,所有的政务全都压到了长孙无忌的身上,每日里竟是些处理不完的政务不说,还得城里城外地来回跑,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回府则必定是夜色深沉,除了诸遂良之外,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以协商的,这还不算,还得盯着那帮皇子,免得这群手中掌权的家伙暗中捣乱,如此一来,想不累都不可得了的,故此,从紫宸殿中陛辞出来,长孙无忌拖着脚走在了最后,直到一众大臣的马车都已消失在了山脚下,长孙无忌这才慢悠悠地走出了宫门,也没理会一众迎上前来的家仆,望着弯弯的山道,长出了口气,低着头向马车行了过去。

    “司徒大人请留步。”就在长孙无忌即将迈上马车的那一瞬间,一名中年宦官领着两随从急匆匆地从宫门里跑了出来,急切地呼唤着。

    “嗯?”长孙无忌回头一看,认出了来者乃是李世民身边听候使唤的秉笔宦官刘和,心中登时便是一动,轻咦了一声,皱着眉头转回了身去,紧走一步,而后矜持地站住了脚,淡淡地开口道:“刘公公叫住老夫可有何见教么?”

    刘和虽是李世民面前听用之人,可哪敢跟长孙无忌摆架子,一听长孙无忌发问,忙不迭地先躬了下身子,表示歉意,而后挺了挺腰板,拖腔拖调地宣道:“圣上口谕:宣长孙司徒勤政殿觐见。”

    “臣遵旨。”一听是李世民的口谕,长孙无忌自是不敢怠慢,躬身接了旨意,而后看了刘和一眼,斟酌地出言问道:“陛下可有旁的交代么?”

    “不曾。”刘和恭敬地应答了一声,而后一摆手道:“司徒大人,您请。”

    “嗯,有劳刘公公了。”长孙无忌隐约猜到了李世民此番宣召的用意,心里头不禁一阵发沉,可毕竟城府深,面上却依旧是淡定得很,对着刘和点了点头,拖着脚便再次行进了宫门,向勤政殿赶去。

    “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孙无忌一走进勤政殿,入眼便见李世民正斜躺在胡床上,而其床榻之旁还有一张小床,其上躺着的赫然是久已告病在家的房玄龄,除此之外,便是连个侍候的宫女宦官都没有,心里头猛地“咯噔”了一下,却不敢多问,忙抢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李世民见礼不迭。

    ‘辅机啊,这里没有外人,尔就不必拘那些虚礼了,平身罢。”李世民深深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一挥手,很是温和地说道。

    “是,老臣遵旨,谢主隆恩。”长孙无忌并未因李世民的话而有所懈怠,依旧是恭敬地行完了大礼,这才起了身,垂手站在一旁,一副恭听李世民训示之态。

    “辅机啊,朕老了,尔也不年轻了,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你我二人总喜欢携手而游,那时分朕可是怀念得紧啊,哦,还有观音婢那小丫头总跟我等后头嬉闹,朕每一想起,总觉得就像是在昨天啊,呵呵,老喽,老喽……”李世民眼角润湿地絮叨着,说到末了,两行老泪竟流淌了满面,以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陛下,您……”长孙无忌乃是李世民总角之交,自幼一块长大,又一块打拼下大唐之江山,此时听李世民说得如此动感情,心里头自也是感慨万分,一时间竟找不出甚合适的话来安慰伤感中的李世民,嘴角哆嗦了半晌,竟无语而凝咽,只是陪着李世民默默地垂泪。

    这郎舅俩各自伤感着,默默地躺着的房玄龄也想起了当初投奔李世民之后的君臣际遇,同样是感慨万千地流下了热泪,一时间大殿里竟满是伤感之情,咽泣之声不绝于耳,到了末了,还是李世民最先回过了神来,用宽大的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目光炯然地看着长孙无忌道:“辅机,朕往日最信任之人便是尔了,而今朕依旧能信着尔么?”

    “陛下,老臣之心可昭日月,愿为陛下生,亦可为陛下死,纵有千难万阻,但凡陛下有令,老臣无有不从者!”长孙无忌一听李世民此言问得蹊跷,心头登时便是一惊,忙跪倒在地,高声赌咒了起来。

    “辅机不必如此,朕信得过,朕若是连尔都不信了,这满朝文武还有何人可信哉,快起来罢。”李世民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很是动感情地虚抬了下手,款款地说道。

    “陛下,老臣,老臣……”长孙无忌一听李世民如此说法,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滚滚地流淌了出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李世民,竟不知该如何表忠心才好了。

    “辅机不必说了,尔之忠心朕一向是知晓的,可有些人拿着朕的俸禄,却不干人事,专营苟且也就罢了,竟敢欺朕老病,是可忍孰不可忍!朕给尔看一样文章。”李世民话说到这儿,从锦被中取出一份贴去了姓名的折子,一只手掷给了长孙无忌。

    “啊,这,这……”长孙无忌摊开折子一看,心登时就凉了半截,那上头写的赫然是江南宋州粮草转运之事,竟有人假借户部之名,给宋州刺史王波利发了份公函,要求宋州暂缓往前线调拨粮草,一切待中秋之后再行定夺,更可怕的是这份公函上竟然有着他长孙无忌的签名。

    “辅机不必惊慌,朕知晓此事与尔无关,那上头的签名绝非尔之手笔。”李世民不待长孙无忌出言解释,咬着牙,狞笑着说道。

    “多谢陛下明察,老臣疏于政务,死罪,死罪!”长孙无忌一听李世民如此说法,心中稍安,可还是吃不住劲地跪了下来,磕着头请起了罪来。

    “罢了,朕这一病倒,诸事皆压在尔之身上,纵有疏忽,却也难免,朕不怪尔,起来说话罢。”李世民默默了良久之后,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长孙无忌起身。

    “老臣谢主隆恩。”到了此时,长孙无忌已确定李世民召自己前来的确实用心了,不过在李世民没有点明之前,他自是不敢随便置啄,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李世民扫了长孙无忌一眼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卧倒于床的房玄龄,待得见房玄龄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之后,脸色一凝,也不开口,只是重重地击了下掌,但见殿中人影一闪,一身黑衣的宫中侍卫副统领吴升已悄然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奴婢叩见陛下。”吴升木然着脸,大步行到大殿的中央,对着李世民恭敬地行礼道。

    “免了。”李世民不动声色地吭了一声,而后略一沉吟道:“吴升,尔且将所知消息一一说来,好叫司徒大人知晓。”

    “是,奴婢遵旨。”吴升恭敬地行了个礼,挺直了腰板,沉着声道:“据查,贞观二十一年四月初九,均州富户陆庭坚自称欲网京师经商,携家中健仆两百二十余人并招募百余壮汉离均州进京;四月二十,均州富户程啸鸣自言上潼关要账,携健仆两百五十余人离均州,目标直指京师;五月初一,均州盐商王耀自言欲通西域,领健仆三百三十余人离均州,目下迁延于京师;五月初三,均州刺史司马诚上表朝廷,言及均州发现祥瑞四穗道,特派一营兵护送上京……,另,据岐州刺史万达明密报,岐州白云观大行法事,聚众两千余,言及欲进京还愿,目下聚集于城西青峰观中;再,据陇州消息,安西大都护府派一营骑兵护送贡品进京,前日已过陇州,明日即将屋书龙敌无抵京;燕记商号数月以来借口生意不佳,减少往安西之商队,目下足有六支商队赋闲在京,总计约有两千余众,其中不凡江湖好手……,七月二十七日,户部侍郎苏勖会同吏部侍郎崔仁师、刑部尚书萧隆齐聚魏王府密议,七月二十九日,户部下文宋州,调整粮草划拨之期限……”

    吴升的口才并不算好,这一口气说将下来,全都是一个腔调,语气殊无变化,然则长孙无忌却听得胆战心惊,额头虚汗狂冒不已,一双眼里满是惶急之色,却没敢出言相询,好容易熬到吴升将所有情报详述了一番,背心已全被汗水给打湿了,腿脚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李世民,实不知道该说啥才好了。

    “听听,尔等都好生听听,朕还没死呢,一群混账行子就等不及了,朕这是养儿子么,朕养的是一群老鸹啊,养条狗还能跟朕摇尾巴讨好,养这群畜牲,就只会啄朕的眼,朕,朕……气死朕了!”李世民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一口气喘不上来,整个身子竟重重地往后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

    一见李世民倒下,殿中三人全都惊呼了起来,倒是吴升眼疾手屋书龙敌无快,一个纵身跃上前去,一把搀扶住李世民的身子,焦急地叫了起来,而卧床不起的房玄龄也焦急地要爬起身来,却不料久病无力,竟一头栽倒在床下。

    “来人,快传太医!”长孙无忌见状,不管不顾地便高声喊了起来,霎那间守候在殿外的侍卫以及宦官们蜂拥地便冲进了殿中,整个场面一时间竟就此大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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