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英,求求你了,你不要走……”

    见此生离死别,赵珍珠再度痛哭失声,而谢枋得则紧紧地搂着长女的遗体,一边嚎啕大哭。

    “葵英……我的女儿啊……”

    “珍珠,快走吧!”

    杨蔳走进牢房,拉了拉赵珍珠的衣袖,然而,赵珍珠却摇了摇头,深情地凝望着死去的谢葵英,忽然,她双膝跪地,面对着栏杆外的文璧、谢枋得和王应麟:

    “公主……”

    除了赵嫣,所有人都一齐发出了惊呼,不过,赵珍珠却只是凄然一笑,低声细语地说道:

    “求求你们了,不要再叫我公主,就称呼我的本名赵珍珠吧……”

    “珍珠,别放弃,我们会救你出来的!”

    “不用了,快去救我娘吧!”

    赵珍珠用衣袖擦去泪水,脸色虽然苍白无力,但却依旧温婉可人:

    “你们中,有我一生的真爱,也有最爱我的良母,更有我一生的挚友和尊敬的师长……如今,大宋天下,已经沦落至此,我的姐妹和母后,也不在人世了……我真应该一死了之,追随她们而去……”

    说到这,赵珍珠抬头看了眼铁窗外的冷月,闭上眼睛,深情地说道:

    “曾几何时,我姐姐希望,我能够成为贤妻良母,能够带给大宋臣民幸福,却不想,大宋三百多年的天下,竟然在我的手中走到了尽头,我愧对太祖太宗,愧对母后和姐姐对我的嘱托,更愧对……这天下苍生……如今,我唯有选择一死,方能不愧对,一生一世,我所爱的人。”

    “珍珠,别这样,你不会死在这的……”

    杨蔳咬紧牙关,忍住泪水,继续劝她道:

    “珍珠跟我们走吧,不必死在这鬼地方!”

    赵珍珠笑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杨蔳姐姐,谢谢你,你也知道,我这人一生怯懦,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在临死前做个英勇无畏的人,能够和李祥甫、陆君实他们一样,为了江山社稷死去……杨蔳姐姐,求你,带着思妍走吧,就别管我了……让我实现心愿吧!”

    说到这,赵珍珠轻声一笑,深情地看着杨思妍,说了句:

    “如今,我已经没了手脚,不能和你们走了,否则,就会连累你们,你放心,如有来生,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娘,你不要我了吗?”

    此言既出,杨思妍不禁放声大哭,而赵珍珠则是笑了笑,一把搂住了她:

    “思妍,你快走,你才十二岁,年纪还小,必须要活下去!”

    杨思妍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说道:

    “娘,我不走,既然我已经说过,要和你一起去天界,那,又岂能改变初心?”

    “珍珠,我留下陪你吧!反正,只要我活着,鞑子也不会放过大宋的,唯有我死,方能保全大宋光复的最后一丝希望!”

    说完这,赵嫣扶着栏杆,走进了牢房坐在了赵珍珠的身旁,而杨思妍也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快走吧,蒲寿庚就要杀回来了!”

    一行人无可奈何,只得洒泪而去,待到他们离开之后,杨思妍这才躺在了赵珍珠的膝上,对母亲说出了她的真实心境:

    “娘,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想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既然,我是大宋皇后,就应该和你们一样,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人,会回到临安,回到汴梁,再造大宋的万里江山,见到我们梦中才能望见的开封与洛阳……”

    听完了她的话,赵珍珠吻了吻女儿的额头,轻声说道:

    “思妍,你能想到这些,娘已经很欣慰了!”

    “呵呵,可不是嘛!”

    赵嫣伸手搂着她们娘俩,三人不禁相拥而泣,天明时分,当狱卒们随同蒲家私兵反攻回来之时,这才发现,赵嫣和赵珍珠靠在一起,已然是酣然入睡,而在她们的膝上,杨思妍也静静地沉睡着,似乎和她们过去在宫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参见蒲舶司!”

    “赵嫣和赵珍珠可都还在?”

    “蒲舶司,她们一个没跑,都在呢!”

    日上三竿,蒲寿庚这才壮胆走进了牢房,眼瞅着赵嫣和赵珍珠并没有逃走,他这才松了口气,吩咐士卒,在将她们处决之前,一定要严加看守,以防有人再来劫狱。

    “来人,尽快将赵嫣等女犯凌迟处死,不得有误!”

    “慢!”

    蒲寿庚话音未落,一个元军将领就走上前,制止了他:

    “赵嫣和赵珍珠好歹也是南朝皇后和公主,若是凌迟,只怕,会有辱皇上的恩德,不如将她们绞杀,再将她们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蒲寿庚就猛地回头,这才发觉,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恒。

    “李将军,你这么做,不会是想给赵嫣开脱罪责吧?”

    “蒲舶司,这是皇上的旨意,你敢违背?”

    说着,李恒就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份诏书,将其递给了蒲寿庚:

    “按照皇上旨意行事,勿激勿泛,以免让南人对朝廷心生怨恨!”

    蒲寿庚无奈,只得放弃了凌迟赵嫣的想法,改为绞杀,对此,赵嫣和赵珍珠当然是无从听说,直到祥兴五年(元至元十八年,1281年)一月,萧媞和萧晴来到牢狱,她们才得知了这一消息。

    “珍珠,娘真的想死你了,没想到,临行前,我们还能相见!”

    萧媞带来了一桌酒菜,和她们一起把酒言欢,不过,与其说是把酒言欢,不如说,她们这是在喝断头酒。

    “赵嫣,你快喝吧,别让萧媞白忙一场了……”

    萧晴故作矜持,拿起酒杯,将其递给了赵嫣,而看着杯中的琼浆玉液,赵嫣却是五味杂陈,并没有即刻将其一饮而尽。

    “萧晴,你咋不喝?”

    面对赵嫣的诧异,萧晴只是勉强一笑,捂着腹部,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赵嫣,本来我也想喝点小酒,只不过,今天我有些身体不适,不能喝了……”

    赵嫣并没有怀疑她,而是继续喝酒,而杨思妍除了喂母亲赵珍珠喝酒吃饭之外,自己也端起酒杯,悄悄地抿了口酒。

    “思妍,你还小,就别喝了吧?”

    面对着赵珍珠的劝说,杨思妍只是嘴角一翘,说道:

    “娘,反正都要和你一起走了,难道,我去之前,就不能喝点酒?”

    看着她们都喝酒了,萧媞和萧晴对视了一眼,而后,脸色又恢复了原样。

    ……

    “娘,你快醒醒!”

    待赵珍珠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是次日清晨,然而,叫醒她的声音,却不像是杨思妍的嗓音。

    “你是……”

    “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的女儿杨思妍……”

    “不是!”

    赵珍珠艰难地坐起,宛如隔着面纱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沉默许久,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兰花香,就像是明白了什么,说道:

    “你是……你是徐姈的女儿,明昌郡主赵淑蕙……”

    “我不是!”

    赵淑蕙欲言又止,就在这时,赵嫣扶着墙走到了赵珍珠身旁,说道:

    “这是我和萧媞的意思,也是赵淑蕙的心愿,珍珠,你就别怪她了!你放心,你娘和萧晴萧婈,已经带着杨思妍,逃到了惠州知州文璧那里去了!”

    赵珍珠诧异不已,沉默许久,她忽然伸出手臂,一把搂住了赵淑蕙的额头,哽咽着说道:

    “淑蕙,难道,你真的要替杨思妍死?”

    赵淑蕙轻轻地点了点头,用稚嫩而又坚定的声音说道:

    “嗯,她是大宋皇后,绝不能和邢秉懿(宋高宗赵构的结发妻)一样,受辱于鞑子汉奸,如果为了她死,我愿意!”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狱卒送来了她们的礼服,还有一瓶酒,这个时候,赵嫣和赵珍珠都明白了,生离死别的那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来,喝一杯吧,如有来生,我们定要反元复宋,为了天下苍生,不离不弃……”

    “太皇太后、公主殿下,该起驾了!”

    帮着赵珍珠穿戴完毕,赵嫣就替她套上假肢,在她和赵淑蕙的搀扶下,赵珍珠登上了马车,随后,赵嫣和赵淑蕙也一起登上了车。

    一路上,马车所经之处,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黄发垂髫,路旁的民众纷纷双膝下跪,为她们送行,在元军士卒和蒲家私兵的押送下,没有民众敢靠近阻拦,或是靠近送行,人们只能道路侧目,渐渐地看着马车消失在了城门口。

    “看来,天下民心,还是向着我们大宋……”

    “非也!”

    听了赵淑蕙的话,赵嫣只是咬了咬嘴唇,说道:

    “民心所向?曾经我也这么认为,却不想,大宋子民,忠于的不是赵氏,而是孔孟之道,而是天地正气,他们反抗鞑子,只是为了土地不被掠夺,家人不被屠戮,如果,硬要把他们对于天下的忠义,说成是对赵宋一家一姓的忠诚,只怕,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母妃,你这番话,说得真好,可是,我平日里,怎么没听到过呢?”

    赵珍珠话音刚落,马车停下了,门帘被掀开之后,她们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广州郊外的一处山岗,而在山岗周围,也是人山人海,人们都跪在地上,看着她们从马车上走下。

    “走吧!”

    赵嫣和赵珍珠互相搀扶着,沿着人群留出的一条路走向了一棵树下,那里,早已经挂好了三条白绫。

    “珍珠,文璧在哪!”

    赵嫣指了指不远处,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赵珍珠隐隐约约看见了文璧熟悉的身影,当即,两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过了脸颊。

    “蒲寿庚,你过来!”

    赵珍珠闭上眼睛,将蒲寿庚叫来之后,低声细语地说道:

    “我们死后,还望将我等归葬绍兴宋陵,我生为大宋公主,死,也要魂归故里,生生世世,陪在父皇和姐姐的身边!”

    蒲寿庚俯首不答。

    蒲寿晟同样在现场,看着漫山遍野的民众,蒲寿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转身背对赵嫣和赵珍珠,低声吩咐侄子蒲师文一句:

    “贤侄,动手吧!”

    蒲师文点了点头,走到了赵淑蕙面前,刚想问话,赵淑蕙却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怒斥道:

    “奸贼,还不快滚!”

    蒲师文故作惋惜,摇了摇头,随后,清了清嗓子,转身对着私兵喊了一声:

    “送太后皇后公主上路——”

    终于听到了这句等待已久的话,赵嫣轻笑一声,闭上眼睛,轻声细语地吟诵着自己的绝命诗:

    “昔者忍死不足言,千里南下复赵宋。

    天命难违终有报,身陷囹圄为南冠。

    遥望中原何处是,魂飞魄散万事空。

    梦醒天涯忆故里,来生再回旧时家。”

    白绫绕颈,渐渐收紧之时,民众皆哭,看着理宗皇帝最后的苗裔在自己手中终结,蒲寿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

    大宋祥兴五年,元至元十八年(西元1281年)一月,宋太皇太后赵嫣、寿安公主赵珍珠,携明昌郡主赵淑蕙,被蒲寿庚绞杀于广州城郊,时,元朝皇帝孛儿只斤·忽必烈昭告天下,“寿安既平,大勋克集。”

    同年,元军第二次远征日本,以失败告终。

    元至正十七年,西元1357年,蒲寿庚之后人,在泉州挑起“亦思巴奚”兵乱,历经十年,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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