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坐在炕上,一下一下拨动着佛珠手串,心里即悔且恨。

    是她太小看单怀莎。

    原想着单怀莎手段有限,能做的无非是借着人多口众,自揭流言逼她做出选择和处置,她自然选择打发单怀莎远嫁出京,到时候谁还会编排她的处置无情无义?

    没想到单怀莎眼空心大,竟敢攀污公主府!

    那些满是险恶臆测的话,她知道后只恨不得将单怀莎丢出府任人宰割!

    但是她不能。

    念浅安好心维护靖国公府,陈太后的大宫女出手“训诫”,她该做的是妥善“安排”单怀莎姐弟,而不是撒手不管只顾解恨。

    裴氏想到念浅安的所作所为,沉郁的眼底微微泛起笑意,拨动佛珠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她比谁都清楚,靖国公府的铁帽子爵,究竟是由多少人命多少鲜血铸成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因此吃斋念佛、宽和待人、一心行善,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局面。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单怀莎这种人,不值得她下杀手!

    裴氏猛地攥住佛珠,由单怀莎想到念甘然,眼底极淡的笑意倏忽不见,扬手重重将佛珠掼向地面。

    意难平。

    终究是意难平!

    矮身进屋的徐月重脚步一顿,弯身捡起正巧砸到脚边的佛珠,冰山脸转柔,喊了声,“娘。”

    小时候,每次调皮闯祸惹裴氏不高兴了,他就会软软地喊裴氏娘。

    一晃经年,他总是恭敬而不失亲热地尊称裴氏母亲,已经许久没叫过娘。

    裴氏胸口的气闷一下子就散了,心里疼惜儿子,语气却还有些硬,“你好好儿地在太和殿吃席,怎么会突然跑去女官理事的地方?”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领路的小太监带我过去的。”徐月重坐到裴氏身边,低头替她重新戴上佛珠,嘴角微露冷意,“那小太监行事说话毫无破绽,他说您身子不适,我岂有不理会的道理?等发觉不对时,正在附近巡视的钱侍卫已经跳水去救于女史。

    我倒是想走,只是一转身就撞上了念大姑娘。她踢了鞋子就想冲过去帮忙,我没拉住她……偏偏周围走动的宫女太监竟似都吓傻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至于那小太监,父亲后来找过他,可惜没找着。”

    那小太监也许消失在宫中的某一处,也许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能收买指使宫女太监,又和于海棠紧密相关的,除了姜贵妃还能有谁?

    皇上不追究,靖国公府就不能追究。

    裴氏垂眸看着腕间早已摩挲得油亮的佛珠,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牵了牵嘴角,将炕桌上的一小碟月饼推向徐月重,“这是珠儿特意孝敬我的。说是留给我出宫回府后用。珠儿让徐妈妈亲自和面填馅,自己亲手压的模子。用的,是念大姑娘之前画给她的月饼模子。”

    徐月重脸色更柔,看着裴氏认真道:“珠儿难得肯亲近念大姑娘,念大姑娘又是念六姑娘的姐姐、永嘉候府的嫡长孙女,我既然中了算计,就该承担后果。念大姑娘何辜?娘,我愿意对念大姑娘负责。”

    裴氏倒不是迁怒念甘然,此时听他提起念浅安,略一犹豫到底问出了口,“那念六姑娘呢?之前在东郊,你从城里回来特意送她药,还和她有说有笑,后来在金银楼碰上,更是相谈甚欢。我以为,我还以为你对她……”

    “娘!我比念六姑娘大了十岁!几乎就差了辈儿了。”徐月重先是一愣,随即错愕哂笑,“六姑娘喊我一声’徐大哥’,原来她在我眼里,不过是和珠儿一般的小姑娘,后来,她也只是我的小朋友。我和她之间,只是朋友。”

    裴氏盯着儿子,一脸不掩饰的怀疑,“只是朋友?以前怎么不见你和小姑娘交朋友?以前怎么不见你给哪个小姑娘送过药,还说说笑笑的?”

    因为念浅安实在太鬼灵精怪,说话做事又痞气又促狭!

    这些涉及飞鱼卫和驰古阁,徐月重无法解释,非常没义气地出卖另一个朋友,“您误会了。那药不是我的,是树恩的。他惦记六姑娘的伤病,我只是代他转交。我和六姑娘有说有笑,说的也都是树恩的事。”

    “柳公子?柳公子有什么事儿?”裴氏哑然看着儿子,审视着他不自觉展露的笑意,忽然回过味来,“你是说,念六姑娘和柳公子是……荒谬!公主之女怎么会和个破相之人有什么?!”

    徐月重先点头后摇头,想到楚延卿刚刚派人送给他的口信,居然请他帮忙做那样的事,就忍不住想笑,忙握拳佯咳,原本不自觉的笑意越发浓厚,“树恩并非寻常子弟。他的家世,也并非旁人所以为的那样低微。”

    裴氏了解儿子,心知这是暂时不能说不便说的意思,一时想不起柳树恩其人其事,一时又想起这半年来所见过的念浅安,不禁叹道:“我真是老了,竟看不懂现在的小姑娘了……”

    她错看单怀莎,同样没看透念浅安。

    裴氏疲惫一笑,就见门帘被人从外头挑起,人未至声先到,“什么小姑娘?”

    靖国公一身朝服尚未换下,边进屋边声若洪钟,他武将做派,大马金刀一坐,开口亦是单刀直入,“夫人在和桂仪说念大姑娘的事儿?此事无需多说,让桂仪娶了念大姑娘就是。圣谕不可违,我还担着兵部尚书一职,如今又兼任大军机,内阁的位置自然要让出来,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如此一来,府里不合适再和权贵结亲。尤其是桂仪,他是世子,又是兵部郎中,且兼着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填房人选只能低娶。念家大房只有寡母,念大姑娘的三叔、四叔职位不显,一个外派一个在工部,倒是好事儿。

    二伯虽是驸马,但公主府和永嘉候府到底不同。桂仪娶公主的隔房侄女,即不引人猜忌,和皇家的姻亲关系说近,也并不多亲近。何况今儿的事儿也算是歪打正着,桂仪合该给念家一个交代。我瞧着,念大姑娘倒是和我徐家有缘。”

    徐月重神色微动,“父亲命人研制的弓弩有进展了?”

    说的是借用念甘然的机关,而引申出的兵部改良弓弩。

    靖国公眉眼飞扬,“正是。没有念大姑娘送图纸、借工匠,那些个墨守陈规的老吏哪儿能事半功倍?”

    裴氏无奈失笑,忍不住抱怨丈夫,“说着桂仪的亲事,怎么又扯到公事上头去了?要说去外书房说,别在这里噪我的耳朵。”

    靖国公深知妻子的心结,私下一直自责给嫡长子挑错了媳妇儿,最后闹得和忠勤伯府亲家变仇家,少不得收敛谈性,有意宽解妻子道:“桂仪这门亲事再好不过,没得说。还是夫人有远见,早早就和念大姑娘做起酒水生意,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念大姑娘人才好又能干,原先家世上的缺陷,如今倒都成了好处。桂仪娶的是填房,能求来候府嫡长姑娘,面子上也不缺什么。里子又正合适。有公主在,万不会疏忽念大姑娘的嫁妆。再者说,桂仪娶了念大姑娘,说不准好处还在后头。”

    裴氏看了儿子一眼,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靖国公言简意赅,“刘大家要出山了。”

    他一回府就往外书房和幕僚商议军机处的事,回正院前刚得了一道新消息。

    “刘总管亲自走了一趟刘家。”靖国公咧开嘴一弹舌,又多点了一句,“皇上有旨,命刘大家即日入内阁。”

    他让出来的内阁空位,竟被皇上指给了刘乾。

    刘乾得称大家,不仅因为他是帝师,还因为他是皇上钦封的大学士、太子太傅,之所以赋闲多年,不过是爱重仙逝老妻,当年奏上坚辞官职为老妻守妻孝,结庐满三年后也不求启复,居家教养儿孙,先送安和公主出阁,后指导刘德轩、刘青卓仕途学业,一派闲云野鹤。

    现在,刘文圳这位乾清宫大总管亲自宣旨,不容刘乾推拒,也不容他人置喙。

    而刘家,即是公主府的外祖家,也算是念甘然的外祖家。

    裴氏和儿子对视一眼,不无惊疑道:“魏相本就和余次辅不和,如今再加一个刘大家……内阁之外有司礼监,现在又多了个军机处。皇上,这是打算做什么?”

    司礼监、军机处直属皇上,和内阁职权上互有交叠,且互相牵制、互相分化。

    皇上亲眼看着飞鱼卫倒下,又亲手捏出个三足鼎立。

    朝中人事,变动不可谓不大。

    靖国公没接话,徐月重沉吟着开口,“刘大家只凭一封圣旨入阁?”

    靖国公看着儿子的眼中既有欣慰也有赞赏,依旧言简意赅道:“过几天的秋闱,刘大家为正主考官,礼部尚书为副主考官。”

    也就是说,这一届考中的进士,不仅是天子门生,还得尊刘乾一声座师。

    文臣为官,在士林中的声望,甚至比政绩更重要。

    皇上已经为刘乾铺好路了。

    裴氏精神一振,看着丈夫虽面露疲倦,但意气风发的样子,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欢喜,“那就依老爷的意思,我明天就亲自登门,拜会于老夫人、公主和念大夫人。”

    靖国公笑着颔首,耳听门帘飒飒一动,连翘探身进来,神色奇异道:“国公爷、夫人、世子爷,门上刚报进来,孔司员请了官媒上永嘉候府提亲,求娶念大姑娘而不得,被于老夫人、安和公主打出了门,动静闹得颇大。”

    裴氏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话音落下,就见靖国公和徐月重眼神一碰,父子俩双双挑眉,一个笑得像老狐狸,一个笑得像小狐狸。

    裴氏见状也跟着挑眉,电光火石间恍然抿了抿嘴,也露出个笑,“真是关心则乱。我竟忘了,魏家二少奶奶姓余,是余次辅的嫡长女。”

    靖国公见她已经明白过来,就对连翘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孔司员请的是哪个官媒。”

    连翘领命而去。

    靖国公看着妻子,笑得越发像只老狐狸,“你明天去永嘉候府,就带孔司员请的那个官媒一起去。不仅要把亲事定下来,还要厚厚地打赏那个官媒,孔司员没能送出媒人鞋,我徐家可得大张旗鼓地送出去!”

    孔震想捣乱?

    他成全孔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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