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惠能正在舂米房里舂着米。

    在一旁筛着米糠的神清一边摇着筛,一边摇头晃脑地念诵着: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惠能听到神清念诵偈语,心弦被猛烈地拨动着,他顺着神清所念的偈语认真地琢磨着,突然,离开了踏着的碓石,走到神清身旁,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问:“师兄,你刚才所念的偈语是谁人所作的?”

    神清一副神秘的样子:“那偈语虽然暂时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但许多人都听说是神秀大师兄所作的。”

    惠能:“啊,是大师兄所作?”

    神清以探究的目光盯住惠能:“怎么啦?你认为这偈语写得怎么样?”

    惠能尽量装作平淡地说:“你也知道,我字识不多,对禅机领悟也不深,怎分辨得出这偈语的好与坏呢?”

    神清用手搔着脑瓜,喃喃地:“这也是。”

    惠能引颈而问:“这偈语如今写在哪里呢?”

    神清手指南边:“在南廊那边的墙壁写着。”

    惠能:“南廊?在我进寺八个多月,可从来未到过那边去。你带我去吧。”

    “叫我带你去?”神清皱起了眉头,脸有怯色,“寺里有规定,你们这些俗家弟子不可以随意到那边去。被神秀大师兄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惠能朗声地:“师父叫大家都作偈语,并声言不分僧与俗,不分地位的高与低。如今,大师兄写出了偈语,就是让人看的嘛。我过去看看,这不算是随意去吧。出了什么事情,由我一人承担,不关你的事,这样,该行了吧?”

    神清见惠能如此真诚与急切,想了想,道:“好,我带你到那边去,不过,我声明一句,你不要乱闯乱钻。”

    惠能满口答应:“行。”

    于是,神清带着惠能往南廊那边走去。

    南廊的墙壁下,围着不少人,对着神秀所作的偈语在指指划划,点评着。不过,大多数都是溢美之辞。

    惠能与神清挤上前去,在人丛里听着各位僧人对墙壁上偈语的评价。

    人群里有一位高瘦的人,穿着颜色鲜艳的官服,格外显眼,与清一色的穿瓦灰色的和尚在一起,如同鹤立鸡群一样。

    惠能指着他,小声地问:“他是什么人?”

    神清道:“我听人称他张别驾,在江州是个不小的官。他可是满腹经纶哩。连师祖也佩服他三分。听说师祖叫他与那个卢供奉一道商议,准备画什么‘楞伽变相图’与‘五祖血脉图’哩。”

    “啊,原来他是一个大才子”,惠能挤了上去,向张别驾行了一个礼,然后指着偈语旁边的墙壁,说,“张大人,劳烦你替我写下我所作的偈语。”

    张别驾打量着惠能,见他粗布黑布,头发蓬垢,乃属寺里粗鄙的下人,以为他想偷懒,没好气地:“你自己有手有脚,大可以自己执笔来写。写几个字这点儿小事,为什么还要麻烦别人呢?”

    惠能无奈地:“我是迫不得已的呀!”

    张别驾:“此言何解?”

    惠能双手一摊,坦言地说:“我没进过学堂,不多识字。”

    那位洪德和尚见惠能要写偈语,认为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挖苦道:“这个獦獠进东禅寺前听说在家里是个打柴仔,来到这里是以干舂米为主的杂役。”

    “啊,原来是这样,”张别驾吐了一口气,“你也来作偈?奇也,奇也!”

    洪德和尚藐视地说:“这獦獠是个下下人。”

    “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惠能理直气壮地说。

    张别驾听到惠能出口不凡,心中一怔,但仍感奇怪:“你识字不多,如何作得出偈语来呢?”

    惠能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心胸,答道:“你别见笑,我是用这来作偈语的。”

    张别驾:“你用心来作偈语的?”

    惠能点头:“正是。”

    有一些爱看热闹的和尚见张别驾与惠能这样对话,心想这一回惠能在众人面前一定要出大丑了,便出来怂恿:“张别驾,既然这个獦獠要作偈语.你就替他写在墙壁上吧。”

    “这……”惠能尚未启齿,纵横官场多年、见识广博的张别驾已经感到东禅寺不久将会卷起一场狂风雷暴,就将手中的毛笔与砚墨放下了。

    惠能着急地问:“张别驾,你不替我写了?”

    张别驾解释道:“写,写,不过不是用毛笔蘸墨去写,就先用灰去写吧。”

    惠能心想;既然你能将我的偈语写出来,让大家知道,这便行了。

    张别驾语带含蓄:“好,你讲吧。你如果得了佛法,先应该超度我,不要忘了我这句话。”

    “唔。”惠能咽了一口气,一字一音地念出了他心中的第一句偈语:“菩提本无树。”

    张别驾听后,用手抠了抠自己的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惠能大声地:“菩提本无树。”

    张别驾琢磨着:“菩提树,菩提树,菩提本来就是树嘛,你怎么说菩提本无树呢?”

    这一来,引得围观的众僧都大笑起来。

    洪德和尚挤到惠能面前,指着南廊外面高高的菩提树,挖苦道:“你说菩提不是树,难道是人,是猪,还是狗呢?”

    洪德和尚这番话又引来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有位年轻的和尚说:“如果说这是偈语,那么,我这个只读过两年书、进寺修了两年禅的小师兄也可以作偈语了?”

    “如此说来,我们人人都可以作偈语了。”

    “这样.还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这样的偈语跟墙壁上的偈语根本没法比。”

    “根本不同于一个档次。”

    “我看这是笑甩人大牙!”

    对于众人的议论纷纷及冷嘲热讽,惠能并不为之动容:“你们先听我将偈语念完吧。”

    “獦獠就是獦獠,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还要顶硬上!”

    “狗尾续貂,没什么看头的。”

    有一位老和尚一直没有作声,他就是五祖十大弟子中排行第四的化宇禅师。八个月前,惠能初见五祖时,他也在场,惠能出言相答,那石破天惊般的哲理令他记忆犹新。及后,以梨打钟、用饼吃粥等等事情,令他对这个在北院当杂役的刮目相看。如今,见惠能要张别驾替他写下所作的偈语,他那花白的眉毛蹙得高高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光彩,他似乎从中嗅出了什么来,便挤上前来,力排众议:“惠能的偈语尚未说完,难定优劣。横竖偈语不长,你们就让惠能把偈语作完吧。”

    见化宇禅师这样开腔,神清也勇敢地说:“是呀,待惠能把偈语作完了,大家再作评论。”

    有一些僧人也在趋同附和:“那就让他再作下去。”

    “好,我替你将偈语的第一句写上,”张别驾边说边用灰在墙壁上写下了一行字:“菩提本无树。”

    这行偈语,就写在神秀的偈语旁边。

    化宇禅师向惠能问道:“你的第二句偈呢?”

    惠能依然把念偈的节奏放慢:“明镜亦非台。”

    洪德和尚又出言斥道:“明镜本身就是台嘛。你硬要说它不是台,你要么是胡言乱语,要么是横蛮无理。”

    这时,张别驾也似乎从中感觉到了什么,劝阻住洪德和尚:“你先别在这里窝火鼓噪。还是刚才化宇师父讲得对,就让人家把偈语作完吧。”又用灰在墙壁上写下了第二行字:“明镜亦非台。”

    惠能继续念出第三句:“本来无一物。”

    张别驾:“第四句呢?”

    慧能:“何处惹尘埃。”

    张别驾用灰写完了第四句偈后,将灰扔在地上,往后倒退了两步,放眼望去,将那四句偈语连起来大声地朗读起来: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显然,惠能是按照自己对禅机佛理的认识,步着神秀的偈韵,即场作出了这首偈语的。

    有一些识得几个字但是悟性较差的和尚,看了这偈语后,捧腹大笑:“我们的身与心明明在这里,我们天天静坐修禅,为的是天天都在清扫里面的尘埃。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什么都没有呢?”

    另一些和尚也在附同:“就是嘛,如果按照这偈语的讲法,我们毋须坐禅,也毋须净心静修了。”

    “对,那么,我们念经诵佛还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回家去耕田种菜啦。”

    你一言,我一语,又是一片攻讦之声。

    站在偈下的张别驾的心海此时却如煮沸了的水:这文彩飞扬、禅机透彻的偈语竟然会是一位目不识丁的打柴仔当场作出来的?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惠能没有理会那些和尚的讥嘲,却向着张别驾问道:“我这偈作得如何?”

    一直信奉禅学的张别驾无法想象得出这位识字不多的南方獦獠竞如此洞彻心府,语藏惊雷。

    “这……这……”仍在怔忡的张别驾嘴巴变得结舌起来,末了,挤出了一句话,“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化宇禅师在反复地将这偈语诵读后,也禁不住心有同感,喃喃地说:“此偈别有见地,不错!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

    原来一味斥责惠能的和尚听到张别驾与化字禅师都这么说,便对惠能的偈语反复诵读着,琢磨着,有些聪颖的僧人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以愕异的目光望着这位极不显眼、地位卑微的舂米杂役。

    惠能见张别驾这个模样,施礼以后,再三催促道:“还望张别驾大人指教。”

    “我们佛门外的人,还是让你的师父与师兄们去作评价吧。”身临这个场合,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张别驾并没有直抒胸臆,反而将自己想法埋了起来,只是含糊地推却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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