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了!”仿佛是一个女子的嗓音。

    梁仕容使劲抬起眼皮,但见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到处都是白的。他瞅见了那女子,十七、八岁左右吧,白头巾白罩衫,双手端个白搪瓷盘。她身边那个老者,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者点点头,面含微笑,脖子上挂着一副听诊器。

    “十个钟头,”老者掏出怀表一瞥。

    “什么,”梁仕容嗓音嘶哑,喘息不已,非常吃力:“什么,十个钟头?”

    “从开始抢救到你此刻醒,十个钟头。”老者竖起右手食指,“你们是被附近渔夫送到我们这儿的。”

    梁仕容觉得万千根钢针在猛扎全身,连脑袋和眼珠都感到刺疼,自己似乎被粗硬的绳索捆绑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条神经都在刀割火燎。他努力倾听着,回忆着,使劲思索着,却仍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现在,告诉我,”老者注视着梁仕容,“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我们是谁?”梁仕容的脑海像一锅粘稠的、翻滚着的粥:“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汉阳医院。”老者口齿清晰,“你们显然是赶上了那场暴风雨,那确实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喏,这里的松树,很大的松树,都被吹折了不少。你们在什么地方下水的?好险,再下去一点,就进汪洋大海喂鱼啦!”

    “我们……”梁仕容越听越糊涂,“我和谁呀?”

    “你和那位小姐。”

    “哪个小姐?”梁仕容有气无力,“您,您老先生……”

    “叫我院长。”

    “哦,院长,我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小护士轻声道:“他还很虚弱呢,爸爸。”

    恰在这时,一个戴白头巾的中年女人推门探进头来:“院长,那女孩烧得厉害,呓语不断,您去看看。”

    “好。”老者又掏出怀表一瞥,对端盘子的女孩说:“阿芬,这个病人先交给你。再检查一遍,清洗,换药,滴注。然后,可能的话,让他吃点东西。他非常虚弱,但不会有大事了。”

    “知道了,爸爸。”

    “这里是医院,病房……”梁仕容扭扭脖颈,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满是白色的绷带、棉纱和胶布,到处飘浮着来苏尔、酒精和碘酊的气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你叫什么名字?”阿芬动作轻柔,给梁仕容解绷带。

    “我叫梁,梁,”梁仕容使劲说出声来,“梁——仕——容。”

    “仕途的仕,容易的容?”

    “是,是的。”

    “这名字很漂亮,像你人一样。”阿芬瞟了他一眼,“那么,那小姐是你女儿?”

    “小姐,哪个小姐?”

    “全忘了?也难怪,伤得这么厉害。”

    就在此刻,梁仕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小红点,一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在波峰浪谷中出没的小红点。

    “啊,是不是一个穿红泳衣的女孩?”

    “想起来了?”

    “那女孩,不是我女儿。“

    “是谁呀?”

    “不.……不大认识。”

    “不大认识,怎么在一起的呢?”

    “岂止是在一起,简直是生死相依!”老院长又踅进来,察看了一下梁仕容的伤势,点点头:“放心吧,很快会好的。”

    “爸爸,”小护士说,“我问了名字,他叫梁仕容。”

    “仕途的仕,容易的容,好名字。”老院长在察看伤势的同时,轻轻**梁仕容胸上、背上和双臂的块块肌肉:“你体格好,不然,就在劫难逃了。哦,还是那个话题,你们——你和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怎么一起到了这里?阿芬,端一杯咖啡来,多放些奶和糖。”

    梁仕容抬起上身,啜着咖啡,在渐渐恢复体力的同时也在渐渐恢复记忆力。喝完咖啡,他再度平躺下去,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叙述:从在bj国家会议中心310会议厅签到的擦肩而过,回眸一瞥,到在深山峡谷中漂流采风、在cd市外八庙”普宁寺参观聊天、汉阳门下水,至汉口江滩三峡石广场起水说到暴风雨的袭来,说到江面上那个忽隐忽现的“小红点”,说到他孤身一人朝滔滔洪水扑去……

    “原来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老院长听完之后大为感叹,“你并不大认识她,却舍生忘死去救她,还差一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钦可敬,可钦可敬。”说着,他略作停顿,凝视着病人问:“你刚才说,你们是在从汉阳门下水的——你知道汉阳门到这里多远?足有12英里呢。你们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拼搏了好几个钟头。”

    “我不过做了一件自己该做也能做的事。”梁仕容说着,忽然想起来:“哦,院长,她呢,那女孩?”

    “她比你伤得厉害。不过,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能治好的。”

    “谢谢您,院长。”

    “待她醒来,你应该去看看她。”老院长加重语气说,“不,你必须去看看她——必须,懂吗?”

    “爸爸,”阿芬从旁添了一句,“那女孩长得真漂亮。”

    “是的。”老院长打量着梁仕容。

    三天后,梁仕容明显恢复,可以起床了。从窗口望出去,医院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四周。篱外是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梁仕容问阿芬“贵姓”。小护士指指窗外那些大树:“喏,就姓这个——”

    “柳,是个好姓。”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尽说好听的。”

    “是真话。古往今来柳姓人才辈出,名人有柳开、柳恽、柳冕、柳贯、柳宗元、柳公权等,传奇人物有柳下惠和柳如是,神话传说有柳毅……”

    “嗬?”阿芬又瞟了梁仕容一眼。

    “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柳如眉。”

    “哎哟,更美。”梁仕容赞叹,“看来你爸爸特别喜欢白居易。‘芙蓉如面柳如眉’嘛!”

    “你一定是个学识渊博的学者。”

    其实,阿芬不姓柳也不叫亚芬,本来姓林,老家在fj一场瘟疫毁灭了她的故乡和几乎所有亲人,年仅三四岁的她沦为孤儿和乞儿。慈善机构和教会医院派人来实施救治。一位姓柳的大夫在离开疫区时带走了她,后来又成为她的养父。其实按年龄说,柳大夫可以算她的祖父了。老人一直在教会医院习医和行医,妻子死于瘟疫后再未婚娶。他没有孩子,年过半百后才收养了阿芬,父女相依为命。几年前,柳大夫被教会派到汉阳医院任院长,还是这里唯一的医生。

    梁仕容恢复得很快。第四天上午,阿芬送来刮胡子的刀具:“喏,每天刮刮胡子。知道吗,你已经很像个逃犯了。”接着递上一套洁净的条纹服,然后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爸爸说了,给你做最后一个疗程。”

    “我已经康复了,不需要再治疗了。”梁仕容高兴起来。

    “别多嘴,跟我走。”

    一步步跨下阶梯时,梁仕容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头晕,腿软,步履踉跄,全身飘飘然。他想:不错,确实还需要治疗。

    汉阳医院其实只是一家小诊所,全院只有一栋两层小楼。梁仕容的病房在二楼。阿芬领着他下了楼,在一间病房门上轻敲两下,然后推开门扇。阳光从窗外射入,屋中飘浮着金黄和淡绿,显得既静谧又温暖。屋内安放着一张白色钢丝床,圆顶蚊帐吊在天花板上。一个身着条纹服的少女正靠着一摞高高的枕头,聚精会神地捧读一本书,显然没有听见敲门声。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削瘦,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为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挂到高耸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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