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禅寺山门殿内,一位五十多岁的僧人,从寺里潇潇洒洒地向山门走来。

    他面目清癯,气质清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不沾凡俗尘埃似的。他走出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宛如遗世独立,恰似苍松临风,猎猎山风吹拂着他的僧衣,飘飘欲仙。

    一位面孔有疤瘌的年轻僧人,在院子里看到他,赶紧跑到他身旁,恭恭敬敬施礼之后问道:“神秀上座,您怎么到这儿来啦?这里风大,别吹着您。请您先回寺里休息吧。”

    神秀没有回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影隐师吧,谢谢你。你总是这样热心。”

    那个名叫影隐的僧人赶紧说:“上座,您别客气。我是寺里的知客嘛,应该的。况且,我曾亲耳听到师父对一位前辈大师说,东山之法,尽在神秀。”知客影隐双眼望着神秀,又说“您是我们的教授师兄,您是值得全寺近千僧人尊敬的……”

    神秀没有听他那一长串溢美之词,因为此时山门外108级台阶下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快步向寺门登来,近了,更近了——是慧能。

    他像离乡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门,神情有几分迫切,几分忐忑,几分激动,几分胆怯。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知客影隐也看到了衣着褴褛、灰头土脸的慧能。

    慧能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向神秀、影隐两人打个问讯:“师父,请问,这儿就是东山寺吧?”

    知客影隐小声咕哝道:“到都到了,还问什么!”

    慧能的心情十分激动,没有品出知客影隐的冷漠,他非常欣喜地叫了一声:“你,你是……”

    神秀说道:“他是东山寺的知客,法名影隐。”

    “对,你若是来我们这里挂单,准与不准,留你不留,由我说了算!”影隐的口吻有些发狠。

    慧能“噢噢”了两声,说:“我以为……哦,不管怎么说,我总算走到了,走到了!”

    神秀问道:“请问檀越,你是来进香,还是还愿?”

    慧能摇摇头,说:“我是来拜弘忍大师为师,学习佛法的。”

    知客影隐抢先说:“弘忍大师是禅宗第五代祖师,岂会随便收徒?若非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如何能进入他老人家的门庭?想学佛法,你先跟神秀上座学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神秀脸色微沉,威严喝道:“影隐,你能代师做主?”影隐赶紧低头垂目,又退后半步。

    神秀转而对慧能说:“来吧,我引荐你去拜见师父。”慧能千恩万谢地跟着神秀进入寺门。

    东山寺规模宏大,气象恢弘。但见:

    佛国相庄严,殿阁生微凉。古木参天立,蔷薇满庭芳。

    神秀领着慧能在殿堂间穿行。一路上,所有的和尚、沙弥都恭敬地向神秀行礼,香客中不少人向他磕头跪拜。神秀总是神态谦和地还礼致意,遇到老人给他磕头,他总要抢先搀扶住,死活不肯让他跪下去。

    慧能不由得多看了这位被人尊称为“教授师”的上座师兄几眼,见他气宇非凡,心有敬仰。

    终于,他们走进了方丈。

    方丈之内,高高的法座上,弘忍大师安然端坐。不知什么时候,知客影隐已经先到了,侍立在大师身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老老少少十几个僧人肃然侧立,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双目微阖。

    慧能施礼之后,悄然退在一边。

    片刻之后,弘忍大师双眼睁开,目光像闪电一样射向慧能,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这位全身皮肤黧黑的青年人额角显凸,两耳垂肩,确有佛气,但身上的蓝黑色粗麻衣污秽不堪,上面泛起了点点的白色。显然,这是长途跋涉期间,身上的汗水蒸干后残留在衣服上的盐渍。衣服被途中的荆棘勾划起条条丝痕,破破烂烂,他脚上的草鞋也磨得破烂了,趾头有一半露在外面。乍地望去,跟飘泊流浪的乞丐并无多大的区别。

    五祖见他这副山野村人的模样,皱起了眉头,问:你叫何名?”

    “姓卢,名慧能。”

    “慧能?你是个俗人,怎么起了一个法名?”

    “不知道,我父母从小给我起的。”

    “你从哪里来?”

    “南粤新州。”

    “前来干什么?”

    “求佛。”

    五祖手拈长须,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皮肤黧黑的慧能,好一会,才把脑袋摇了摇:“南粤新州乃荒凉沉阒之地,你们这些葛獠,怎会成佛呢?”

    慧能着急地大声说:“师祖此言错矣。”

    慧能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在东禅寺里,上上下下,总共有八百多位弟子,五祖在这里可谓是一言九鼎。众门徒对他的话如奉圭臬。更是无人胆敢辩驳。如今,这个陌生人乍到东禅寺,竟然在众门徒面前一开口就斗胆直说五祖“此言错矣。”怎不叫众僧大吃一惊呢?

    神秀将脸一沉,眸锋如剑,斥喝道:“大胆!你这葛獠到来是求佛,还是挑衅呢?”

    慧能神色平和:“当然是求佛啦。”

    神秀的口气仍然是那么严厉:“既然是求佛,你竟然斗胆说师父讲话错了?”

    众僧人也齐声斥喝慧能。

    面对着众僧的斥喝,慧能却是不慌不忙,回答道:“师祖刚才的话确实是错了嘛。”

    神秀大声斥责:“你还在嘴硬?”

    五祖身旁的那位武僧洪德是神秀最忠实的拥趸,冲了上去,对着慧能就是一巴掌。

    “啪!”慧能的脸上马上跃起了五条红色的指印。

    洪德打人之后,并未肯善罢甘休,大声朝慧能斥道:“在东禅寺里,辱骂吾祖师,这还了得?”

    慧能没有反驳,更没有还手,甚至也没有用手去摸那被打得火红的脸颊,仍然是双手低垂,肃立着。

    “洪德,别胡来。”五祖见洪德做得太过分,小声地叱喝,制止他。

    洪德的怒气未下,颈脖上的青筋一露一露的,好像一条条蜷动的蚯蚓,但他没有再动手,只是悻悻地朝着慧能说:“这真便宜了你。”

    五祖锐目对着慧能,问:“你为什么说老衲的话错了呢?”

    慧能昂起脑袋直言道:“师祖,你说我们岭南的人是葛獠,明显带有轻侮之语气。你开言武断说我等葛獠不能成佛呀!此言确实差矣。”

    “差?老衲何差之有哉?”五祖提高了嗓音,强调说,“你们这些葛獠是南蛮之人,未曾开化,以后终究难成佛的。”

    初见五祖,面对着这如泰山般又高又重的权威,慧能却胆敢直抒胸臆:“人生于世,在地理疆域上确有南北之分;但佛理于大同世界,怎有南北之分呢?你和我身体形态上确有不同,但普照到我们身上的佛光应该是一样的。即使没有开化的人,跟师祖你虽然不一样,但佛的本性又有什么的差别呢?”

    五祖浑身轰然一震。想不到一身土里土气的南方葛獠,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这可是《涅磐经》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经义精髓呀!五祖隐隐地感到今天的来者乃是苍天赐给东禅寺的佛门法器。

    慧能未待五祖开言,继续说:“珠蚌其貌不扬,由于大海的孕育,它腹中往往有价值连城的珍珠藏着。醴泉芝草无根脉,却吸取了天地之灵气、日月的精华而成了世间的珍品。弟子全仗师祖栽培。师祖,你大概也听过‘大泽起龙蛇’这句古语吧?”

    这么多年来,在东禅寺里,五祖只有听到恭维与赞颂的话语,可从来都没有见过对他持有异见的人。如今。这个初来乍到的南蛮小子,一见面就出语不凡,可见他宿具慧根,心湖底处自有更为不凡的潜质。经此一个照面,五祖打心中对慧能产生喜欢之情,但他深知自己在众人面前每一个表情的分量与会引起的后果,故此,并没有将这种看法表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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