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一万,最怕万一。”神秀的眼光闪射出一道晃动的光波,“东禅寺那么多僧人,来自世间各地,各怀心思,龙蛇混杂。我们还是谨慎,多几个心眼为好。”

    惠明:“大师兄的意思是——”

    神秀当场作了布置:“我们对寺中平日显露才华的一些长老及僧人要多作监视,留心他们的动向。”

    洪德探询地问:“大师兄处事细心也是好事。不知大师兄认为哪些人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呢?”

    神秀数着手指,点着名:“我看,华清长老、了空禅师、德发禅师、善信、善全……还有慧能。”

    惠明轻蔑地:“什么,你是不是指在舂米房中干苦力活的那个葛獠?”

    神秀点了点头:“唔。”

    惠明笑着说:“大师兄,你太杞人忧天了。”

    神秀:“此话何解?”

    惠明不以为然:“他是个目不识丁的俗人,并且,他来东禅寺前在岭南只不过是一个打柴仔。”

    “你可不能如此看轻他。”神秀的话音里带着几分的警惕,“诸位,你们还记得八个月前,慧能刚进东禅寺那天的情景吗?”洪德一语抢了上来:“记得,他当众说五祖讲错话,我当场

    打了他一巴掌,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张行昌:“我说洪德师兄打得好。”

    神秀回忆着:“洪德,你打他的一巴掌那么猛,我见他的牙根处已渗出血来,可推知他当时是多么的疼痛。但他却强行忍受,并无半点反抗之神态,可见他的内敛之功甚好。”

    洪德大咧咧地:“他一开口就胆敢说师父错,如此无礼,我看,师父早就记恨于心了。”

    神秀:“师父一向大度,虚怀若谷,知人善用,并不是那种因小事而记恨的小人。”

    洪德:“这……”

    神秀追忆道:“你们还记得吗?他在反驳师父时的那番话确实有非凡之见。还有从他以梨打钟、以饼食粥的几件事来看,他的悟性并不是平庸之辈可比的呀!”

    惠明辩驳道:“写偈语并不像挑水砍柴那样,仅靠力气靠勤力就可以。它需要的是文化,文才,可不是打钟食粥那么简单的呀!”

    洪德:“大师兄,你防备他,是必要的。但也不可踩着芋荚当作蛇,弄得自己食不安来寝不安。”

    神秀一脸认真:“总之,我们多留意就是了。来,我们作作分工,对华清了空等人作监视。”

    神秀他们那群人就在大石块后面密议起来……

    几天以后,惠明、洪德及张行昌等人向神秀禀告:华清、了空、慧能等人并没有什么动静,神秀悬起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但神秀也自有苦恼之处,因为他自己私下作过几首偈语,但再三推敲后,总觉得不甚理想,真令他忐忑不安。

    月夜,焦躁不安的神秀在床上无法安睡,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也是那么的苍白,他再也睡不下去了,起床开了门,独自一人走出僧房,双手向上做了几个来回的伸屈动作,再沿着双峰山的石磴往上走,一边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一边在搜索枯肠。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半山的白莲池。白莲花正在绽开,夜风送来了阵阵的清香。

    神秀感到双腿有点疲累,躺在白莲池旁的那棵高大菩提树下,双手枕在脑袋后边,仰望着茫茫夜空。

    夜空,墨蓝墨蓝的,皓月高悬,风停了,苍穹上没有一丝浮走的云块。

    “啊,多么美好的月夜,多么美好的天空!这洁净如洗的夜空像什么呢?”神秀思维的触角放开,在搜猎着。忽然,灵犀所至,令他猛然醒悟:“啊,一尘不染,有如朗朗的明镜!我们禅的境界也该达到这个臻境!”神秀觉得,思维里的云翳逐渐被拂拭而去,显露出的是一片空明。猛地,情思喷涌,高兴得一拍大腿,终于得到一偈语,快步如飞地奔回寺里去,径直来到南廊方丈室前,将食指屈曲,刚想敲五祖方丈室的门,却又凝定住了:五祖的城府深不可测,究竟他最为钟爱的偈语是什么样子的呢?目前尚未有一件参照物。自己作出的这偈语虽然自我感觉很完美,但这毕竟是自己个人的意愿。怕的是,一旦呈了上去,五祖不大满意,那时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要想挽救这大局将会变成无计可施。

    这偈的轻与重,关系到自己毕生的前途。如果太过鲁莽,可能只会适得其反。想到这里,神秀又返身折回自已下榻的僧房里去,连夜将偈语记了下来。

    这偈语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该在什么时候面呈五祖呢?

    犹豫傍惶的心境一直在折磨着神秀,令他欲吐不得,欲吞不能。

    有时,一种冲动似魔手般驱使他快步奔向南廊,欲向五祖直抒胸臆,但到了五祖方丈室的门口,却又戛然而止。那道深红色的门将他与五祖隔开作两个心境,两个世界。

    神秀暗自叹了口气,又颓丧地悄然离开。

    如此下去,神秀在南廊的五祖方丈室前优柔寡断地徘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足足四日四夜,合计起来,竞有十三次之多,但他始终没有勇气敲开方丈室的门,向五祖直诉心曲。

    直到第四天的深夜,平日喜欢鸣叫的蟋蟀也停止了呜叫。守更寺僧的梆子敲过四更,神秀在床上无法再按捺得住心中奔腾的浪潮,皆因五祖专程聘请来的大画师卢珍明天早上就要开笔,在南廊几丈长的粉墙上,画下《楞伽变相图》与《五祖血脉图》。那初稿,神秀昨日大白天已经与五祖一起审定好了。时不待我,唯有一搏了。于是,神秀起了床,走到案桌前,在凤池端砚研磨好墨,将宣城笔连同端砚一起用布包裹着,悄悄地来到五祖方丈室前南廊的粉壁上,环顾一番,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举笔挥毫,一气呵成,在南廊的粉壁上,写下了一首偈语。偈日: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偈语的墨迹尚未干,神秀就连忙收拾好笔砚,如夜猫般快步离去,偷偷地返回自己下榻的僧房。

    翌日清晨。

    双峰山,东禅寺的大小寺院全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晨雾烟霭之中,一切显得迷迷蒙蒙,难辨真面目。

    神秀自从深夜在南廊用笔悄悄地写了偈语后,洪德等人便放出了空气来,说今天东禅寺里发生了大事。众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事情,互相打听,后来听说南廊本是雪白粉壁上写有几行字,是有人写出了一首不同凡响的偈语,引起轰动,全寺僧人闻声,蜂涌而至,争相诵看,议论纷纷。

    惠明是个草莽和尚,读书不多,眨着那双杀气未尽的大眼睛,问身旁的卢供奉:“这首偈语是什么意思?“

    按照日程的安排,卢供奉今天早上就来开工作画。他已带齐了画笔与各色颜料,准备在南廊墙壁画下《楞伽变相图》与《五祖血脉图》。

    想不到已有人捷足先登,在墙上写下了这么一首偈语来。卢供奉阅后,觉得这偈语总的来说,算是不错,但里面似乎仍然欠缺了一些什么东西。况且,这是在佛门之内,他早闻东禅寺里的僧众分帮分派,自己不便随意作什么的评价,以免惹来麻烦,于是,他推却道:“你们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画师,对于诗词歌赋理解不深,对于佛门里的偈语与佛道更如牛食牡丹,不知所谓。你倒不如问一问这位老师傅吧。”他随手指了指在旁边的一位老和尚。

    那位年逾花甲的老和尚名唤化宇禅师,他在出家前是个见识广博的进士,在寺院里算是最有文化的僧人之一。他来东禅寺投奔五祖近二十年了,在五祖的十大弟子中排行第四,平日,以为人厚道得到众僧的拥戴。

    于是,惠明便来到了化宇禅师的面前,道:“化宇师兄,你给我们解释解释一下吧。”

    化宇禅师指着墙壁上的偈语,作了最为浅俗的解释:“身体有如宿有悟道的树,心有如清净美丽的镜子,所以要经常擦拭,不让烦恼的尘埃留在镜子上。”

    洪德放大喉咙,叫道:“哎哟,这偈语写得真好!”他意在推波助澜。

    惠明的目光灼灼逼人:“化宇师兄,你说这偈语写得好不好?”

    “好!好呀!”化宇禅师钦佩地点头称赞,“短短四句话,把修行的重要性和参禅的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我读佛经几百卷,尚未见过能用这样少的文字就将禅机阐释得如此精辟透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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