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比,一个明眼人,领着一群暂时失明的人去治疗眼睛。他们的求医之路非常坎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与深坑。为了避开那一个个的障碍,明眼人就一会儿指挥着他的队伍向左,一会儿又让他们向右。这样一来,就有人会情不自禁地怀疑:左与右,恰恰是相反的,你究竟是让我们向左还是向右?

    其实,明眼的人既不是让他们向右,也不是叫他们向左,而是让他们向前;其实,向前也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治疗,重见光明!

    在六祖慧能春风化雨的滋润下,张行昌豁然大悟!一首偈子像汩汩泉水,从他心田中流淌而出: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慧能听了他的悟道偈子,非常高兴,对他说道:“你今天大彻大悟了,法名叫就‘志彻’吧。”

    从此,张行昌法名志彻,长年跟随在师父身边。这个鲁莽的杀手,一旦放下屠刀,不但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谛,而且成了六祖慧能晚年的十大弟子之一。

    再说玄策离开曹溪之后,沿着师父当年走过的路线向北翻越大庾岭,来到赣州南康。他用慧眼观察,发现这里紫气东来,佛缘极盛,几十年之后,将有大菩萨从东方而来,在这里建立无上法幢。

    禅宗将如江出三峡,一泻千里;河出潼关,益见奔涌。天下禅宗如风偃草,一统江湖;各地丛林如雨后春笋,纷纷创立。

    果然,此后的唐天宝年间,马祖道一从东面的建州建阳来到这里的龚共山,大弘禅法20年。

    他在此培养出的几百名著名禅师,遍布大江南北,一时间,狮吼原野,虎哮峰颠,龙游长空,象舞丛林……可谓英才辈出,各领风骚,在中华大地上掀起了波澜壮阔、洋洋大观的禅海狂潮,这是后话。

    玄策正在路边一个茶摊上喝茶。婴行匆匆赶来,喘着粗气说:“师兄,可追上你了!”

    玄策大吃一惊:“你不是要跟大师兄到青原山去修行吗?怎么跑到这儿了?”

    婴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边使劲揉脚,一边说:“师父不是对你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先跟你行万里路,再去跟行思大师兄读万卷经书。”

    玄策无可奈何:“你呀你……”

    古代禅者行脚,是每个人的必修功课。且不说在藏龙卧虎的四方丛林机锋法战,观风历练,仅是那蕴藏着不尽禅机的大自然,就能使每一个禅心灵明的修行人感慨万千:

    风声雨声松涛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山静水长,时与此中得禅意;天高云飞,更从何处问慧日……

    光头一袈裟,天涯又海涯。风霜铜钵里,辄幻妙莲花。

    从此,婴行一双草鞋,一顶斗笠,一只瓦钵,一根禅杖,跟随着师兄玄策开始了云游生涯。草鞋虽小,将千里长路穿在脚下;斗笠不大,把万里蓝天戴在头顶;瓦钵虽浅,却装进江河湖海之水;禅杖在手,勘验天下丛林风云。

    他俩脚上沾着粤北泥,绑腿存着赣南土,头上顶过闽中月,而今来闻浙东风。

    行行复行行,他们走过了秋冬春夏,来到浙江永嘉。

    这一天,玄策与婴行走在瑞安县仙岩山崎岖的山路上,中午的太阳像一团火,烤得山路直冒烟儿。

    婴行走得极艰苦,但他看看玄策,却从来不提议休息。

    “活该,谁让你死乞百赖非要跟来的!”只要他稍稍抱怨,玄策准会这样说。

    玄策偷偷乐了。他指着前面半山腰的凉亭说:“到那个亭子,咱们休息片刻。”

    亭子中,已经有一个人躺在长凳上休息,脸上盖着一个斗笠。玄策、婴行寻地坐下。

    婴行脱下草鞋,看着又红又肿的双脚,直呼凉气。玄策故意问他:“咱们这是干什么?”

    婴行想都没想:“行脚呗。”

    玄策又问:“你知道什么叫行脚吗?”

    “不知道。”婴行回答得很干脆。

    “不知最好。”玄策说得高深莫测。

    “孔老夫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僧肇大师在《般若无知论》中说:“有所知必有所不知,而无知无所不知。”

    “圣智无知,而万品俱照;法身无象,而殊形并应。”《维摩诘经序》如是说。

    婴行忽然有所领悟!他后悔地大声喊叫道:“哎呀,我又上了师父的当啦!”

    “你上谁的当了?”

    “咱们师父那个坏老头呗!”

    玄策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并没有叫你跟我来行脚,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偷偷跟来的嘛!”

    婴行哭丧着脸说:“正是由于老和尚知道,越是不让我来,我越会想方设法跟着你,所以……苦——哇——有苦没处诉,这真叫苦呢!”

    “活该,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这是师父度化你哩。你既然来了,就不要白过时日。如果游州过县,好山好水随意玩;这里过冬,那里过夏,候鸟似的行脚,那简直是图人家一斗米,失却自家半年粮!没有任何利益。”

    玄策的一番大道理,说得婴行很不耐烦,他没好气地说:“是,是,是!你别唠叨了好不好?我都记着呢!师父说过‘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玄策忽然抖出凛冽的机锋:“是吗?既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那么,亭子外的那块大石头,是在你心里呢,还是在你心外?”

    婴行不加思索地说:“三界唯心,当然是在心里啦!”

    玄策大笑:“你怎么能把这么老大一块石头放在心里呢?难道行起路来不觉得沉重吗?”

    婴行明明从玄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禅的机锋,但因为平时用功不够,修行没到家,无法真真切切地把握住,更做不到随机应之,所以无言以对。

    这种情形就像母鸡孵蛋。到一定时候,老母鸡生怕自己的宝贝在坚硬的蛋壳里闷死,时常会试探性地用喙轻轻啄一啄蛋壳。若是里面的小鸡仔恰恰孵化成熟了,就会以嘴吮声,名之为啐。这时,母鸡从外面啄,小鸡在里面啐——蛋壳砰然碎裂开来,一个全新的生命诞生了。禅宗把禅师与学人之间的这种机锋相应投合,称为‘啐啄同时’。啐啄之机,只有内外相应,毫无间隙,才能豁然贯通。若是“笨蛋”或“臭蛋”,内面毫无反应,就算老母鸡再慈悲,也不能将它啄出来。

    现在的婴行,恰恰就像一只没有孵化成熟的“笨蛋”。

    看着他的窘迫模样,玄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小师弟,我们学佛、修禅,不能死背经典,更不能拿着祖师们的禅要语录当作自己的话语。祖师说的禅话,那是人家的体会,不是我们的。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切要靠自己去体悟呀!”

    那个躺着睡觉的人,突然掀掉脸上的斗笠,坐了起来。原来他也是个光头和尚。他没头没脑地问:“你们的师父是谁?”

    婴行正没好气,说:“我们的师父,当然就是我们的师父啦!你也来凑热闹斗禅机?”

    “我是问,哪位高僧是你们的师父?”

    婴行反问:“你是谁?”

    那个禅僧一拍脑门:“噢,是我唐突了。”他站立起来,合十施礼道:“贫僧玄觉,刚刚听了这位师父的话语,句句契合佛理禅机,想请教一二。”

    婴行忽然大笑起来:“玄觉、玄策,你们俩倒是有缘。法号都排着叫哩。”

    玄策瞪他一眼,回答说:“我叫玄策,这位是我的小师弟婴行。师兄,请问您宝刹何处?”

    玄觉向莽莽山野里指了指:“我就在这仙岩山结庵而居,没有依附哪个道场。不过,我主修天台宗的止观法门。我听到的诸家经论,各有师承关系。后来看《维摩诘经》,悟到了佛法心宗,还没有人为我验证过,不知是不是真的开悟了。”

    玄策严肃地说道:“在威音王佛以前,天下无佛,可以无师自通,成为独觉佛。在威音王佛之后,无师自通,那当然是外道了。”

    玄觉深深鞠躬说:“师兄大论,头头是道,句句皆禅,尤其是刚才的以石头做比喻的话,更是禅机无限。所以,希望你能给我印证。”

    玄策谦虚而又真诚地说道:“我学识尚浅,无法给你印证。曹溪的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是我们的师父。现在,四面八方的求道者都云集在他老人家身旁,听他宣讲佛法。你何不去向他请教呢?”

    玄觉说:“谢师兄指点。请两位到我的草庵一叙。”玄觉带着玄策与婴行向山那边走去。

    这个玄觉,天生就是一位禅者。他出生于唐高宗麟德二年(公元665年),俗姓戴,字道明。戴家是永嘉的名门望族,世代奉佛,所以,玄觉在很小的时候就与兄长道宜同日出家,剃度为僧。

    仙岩山邻海耸立,山高隔尘埃,路险阻俗客,林密藏鸟影,草高掩兽踪。玄觉在背山面海的西岩搭了一间茅棚,学天台宗教义,习摩诃止观,修持禅定,诵经《华严经》和《维摩诘经》。前面,浩浩荡荡的大海涤其胸襟;背后,巍巍峨峨的高山壮其心魄;头顶,白云悠悠弄禅意;脚下,清泉汩汩传道情。日出日落,潮来潮去,仙岩山的灵气将玄觉滋润成了一位英俊的青年僧人,佛祖的经论律义更把他培养成了潇洒的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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