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玄觉在读《维摩诘经》时,忽然觉得内外明彻,经文之中所说的境界与他的内心世界无二无别,自性宛然。他将自己的证悟写信告诉了好友左溪玄朗禅师。

    玄朗禅师鼓励他走向山外,到广阔的天地里遍谒禅宿大德。许是巧合,许是冥冥中机缘成熟,这天,他正要外出云游,却在半山亭与玄策、婴行不期而遇。

    他与玄策两人都饱读经书,所以一见如故,言谈话语十分投机。于是两人决定共同回韶州曹溪,参谒六祖慧能。

    婴行呢?婴行独自一人继续云游去了。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哪里都有他的踪迹,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玄觉与玄策来到宝林寺时,六祖慧能正在禅床上打坐。玄觉不待玄策介绍,自己抢步上前,将手中的锡杖摇得哗哗作响,围绕着慧能转了三圈,然后,振地而立,既不礼拜,也不作声。

    慧能看了他一眼,徐徐说道:“看你的举止,像是出家多年了。那么,你应该知道,作为僧人,应当具备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请问你从哪里来,竟然如此傲慢?”

    玄觉不在乎,说:“了生脱死,是人生最大的事情,况且各种因缘的变化又迅速无常,其他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哪有时间顾及什么威仪不威仪、礼节不礼节呢?”

    慧能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领会不生不灭、无快无慢的道理呢?”

    玄觉回答:“根据我的体会,认识自性,就知道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死、有无;明了本心,就会领悟到宇宙间没有什么快慢可言。”

    慧能异常高兴地拍着禅床,由衷地赞叹道:“是这样,禅,就是这样的。”

    侍立在方丈两侧的僧众们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六祖平时很少如此称赞人。由此看来,这个新来的云水僧很是不一般呢!得到了六祖的印可,玄觉这才按照禅僧拜山、参访前辈高僧的礼仪、规矩,整理好袈裟,铺展拜具,恭恭敬敬地给慧能磕了三个头。

    这个玄觉,先倨后恭,出乎常人的预料。谁知,更出人意料的是,刚磕完头,他就与慧能告别,马上就要下山回去了。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慧能说:“你真的要走?既然来了,为何这么快就走呢?”

    玄觉无风起浪,竟然又一次主动挑起了与六祖的法战。他说:“本来我就没有动,也就是无来无去,哪里有什么快与不快之分呢?”

    慧能不动声色却禅机洞然地说道:“谁知道你动了没有?”

    玄觉当机不让,无法无天地回答道:“是师父你自己的心中有了分别吧。”

    慧能颔首肯定了玄觉:“你已经证悟到了无生的真实意义。”无生,就是涅槃,是佛法的至高境界。证悟无生,即是得到了消除一切烦恼、远离生死的最高智慧。这也就是说,玄觉已经开悟得道,而且得到了六祖慧能的正式印可。

    然而,玄觉并没有见好就收,他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又将电闪雷鸣、瞬息万变、意趣盎然的禅机推向了更深层次。他说:“既然无生,难道还有意么?”

    是啊,所谓的证悟,是有所得吗?世间万物的各种形态,是刻意而为之的吗?有生才有灭。若是无生,自然无灭。

    慧能自然是会者不忙,他徐徐说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是谁在觉知,谁在分别呢?”

    果然,玄觉会心地笑了。他像个孩子一般,笑得很开心。然后,他将这一场精彩的师徒法战做了一个总结:“善能分别万事万物,却不是有意识的,更非刻意而为之。就像碧潭印月,因其无心,不管阴晴圆缺,都能客观映现。”

    慧能开怀大笑,道:“你已经悟到了极妙的禅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快黑了,小住一夜再走吧。”

    玄觉就在方丈安顿下来,与六祖抵足长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慧能与玄觉二人的禅话内容,已经无从知晓了,而“一宿觉”的典故一直流传至今。

    慧能与玄觉的会面,可谓是单刀直入,箭锋相拄,长矛对快枪,针尖对麦芒。石块相击,才能迸出炽烈的火花;块云交加,方可撞出照彻天空的闪光。禅,毋需长篇大论,而是直探心源;禅者,没有必要虚与逶迤,而要直截了当。面对禅宗第六代祖师,玄觉展示了一位禅者的风度:简洁,直接,不盲从权威,不受条条框框约束。

    可谓,心自由者人自由,性通达后皆通达。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玄觉在宝林寺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沿着曹溪下了山。

    路过曹侯村,那个卖糍粑的老婆婆热切地喊道:“师父,来,吃个糍粑,喝碗茶水,好赶路。”

    玄觉脚不停步地回答说:“谢谢您,婆婆,我饱饮六祖法乳,不渴也不饿。”

    “可是,有人在这里等着你呢。”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是好友玄策。依然一杖、一钵、一斗笠,一副云游僧的装束。

    “玄策师兄,你在外行脚一年,刚刚回来一天,便又要出行了?”

    “你不也是一样?苦苦寻觅几十年,刚刚与心心相印的师父畅谈了一个晚上,就挥手告别了。真可谓‘一宿觉’啊!”两人结伴走在大庾岭的险峰之颠,深谷之底:苍松映碧潭,日照光明生。微风扫白云,极目太虚清。

    不一日,他俩走到了赣州。该分手了,玄策要继续北上,游匡山而渡长江;玄觉则要东行千里,回归故乡。禅者心无挂碍,喝杯茶就告别吧。于是,两人来到赣江之畔:

    铜钵舀来江水,片石鼎立为灶,枯枝自有火性,烟气散后茶成。

    刚刚烧开的茶水很烫嘴,玄觉就将一杯茶凉在了面前。于是,茶杯中倒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他指着茶水说:“山河大地,森罗万象,都在里边。”

    玄策闻听此言,端起茶杯,将茶水倒回了浪花纷飞的赣江之中,然后问:“森罗万象,在什么地方?”

    玄觉说得巧,玄策逼拶得更妙。古人云,不破不立,不激不奋。在相互激扬下,二人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大好禅机犹如滔滔江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玄觉是大宗师,自有其高明之处。

    这时,恰恰有一条硕大的鲤鱼高高越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闪电,然后又落回了水中。玄觉大声喊叫道:“鱼,鱼,鱼!”

    森罗万象映在茶水里,茶水溶入了江水中,鲤鱼在江中畅游吞吐,所以,鲤鱼即是森罗万象的显现。

    更玄妙的是,不知从哪里划来一条小船,船上一个渔翁抛出一张大网,将刚才得意忘形的大鲤鱼罩在了其中捞上船头。渔翁拎着水淋淋的鱼儿开怀大笑,直笑得两位禅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笑够了,渔翁将它抛回了江中。

    玄觉心中灵光一闪,跃上了小船。玄策亦是心有灵犀,跟着跳了上去。渔翁说:“两位,我老汉驾的是一叶渔舟,并不载客。”

    玄觉呵呵一笑说:“渔舟何妨载客去,画舫亦能打渔来。”

    “渔舟即是渡船,渔翁等同艄公。”玄策说。

    渔翁也豪情大发,捋着长须吟诵道:“撒下罗网捞明月,满船载得和尚归。”

    江河淮汉,皆为流水;禅客相逢,何劳一问。

    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叶扁舟,原来不知来自哪里,现在也不知驶向何方……

    玄策说:“老人家,耽误你捕鱼了。”

    渔翁尚未回答,玄觉却说:“捕鱼还能耽误么?渔翁不是农民,庄稼顺应季节,农时不等闲人。而捕鱼,频频撒网,不见得大有收获;鱼群到来,一网尽可满载。”

    渔翁频频点头:“老汉要的就是这营生的自由自在、飘逸闲散。一舟一槁,独来独往,眼闲心静,水清天宽。”

    “好一个世外高人!好一个禅者境界。”玄觉击节叫好,“那么,我们就顺江而下一千里,到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去!”

    渔翁说:“小溪通大江,大江连大海。我们到长江,到东海去!”

    所谓兴起而发,兴尽而止。他们既没有到达鄱阳湖,更没有去大海,而是在顺水行舟四百里之后,在吉州附近弃舟登岸。因为,赣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师兄行思住持的道场。然而,登上青原山,来到静居寺方丈前,玄策却不进门,而是将大师兄从未见过的玄觉单独推了进去。

    禅者心意相通。他的意思,玄觉当然明白。因此,他也不说明身份,而是按照行脚禅僧拜山的规矩行礼之后,才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这一问,看似平淡,却绵里藏针,稍一拿捏,便会扎手。因为,佛法大意,岂能用语言说明?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即是因此。

    但明明不能用语言讲说明白,禅师还必须要说,不然的话,学僧如何能受到启发而契入禅机?因此,禅师的修行、见地、功夫,是否明见本心、彻悟自性,尽在这一言半句之中。

    那么,行思是如何回答的呢?行思不答反问:“庐陵的米是什么价?”

    庐陵,是来青原山的必经之地,但庐陵的米价,与佛法大意有什么关系?更奇怪的是,闻听此言,门里面的玄觉与门外边的玄策都哈哈大笑,恭恭敬敬向大师兄磕头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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