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山上的夜,丝毫也没有半点黑暗的感觉。

    银色的月光。静静地铺洒在这山头之上,在四面那不知道多少年间凝结下来的各种形状的冰面上头,映射出各各不同的道道光影,一时间把这寂静山头,装点得光怪陆离,纵然是以张灵雪的见识与阅历,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目迷五色,生出些许不类人间之感。

    这西城塞山路盘延,又是沿途冰雪崎岖,再加上李子秋似乎也没有多少赶路的意思,只是走走停停,这天色将晚的时分,也就只有这山道之侧暂息下来。

    虽然眼前的光景艳丽无比,只是张灵雪忆起方才李子秋的嘱咐,却是转过眼去,不敢多看,其实在这月光之下,山路上可以说是视线颇好,本来就算是漏夜赶路也自无妨,只不过据李子秋所说,这西城塞所在山头依附着的邪灵诅咒。在这月色之下,极易演化出种种幻象,一时不察,就容易走入岔道,坠下深谷,万劫不复,而且李子秋还说这等景像虽然看上去美丽,然则终归是邪灵之气所化,若是太过投入,难免为邪灵所趁,就算已经刻意防备,只怕也难免有所伤损,原本张灵雪对于这样的说法还有些将信将疑,只是现下看着眼前这光影流转的模样,却是心下已然信了几分。

    她垂眉低目,望了盘坐在不远处的李子秋一眼。却见得李子秋手上捏着一个有些古怪的印结,整个人端坐当地,闭目凝神,除开时不时变换手上所结印契之外,却似是已然对于身外的一切全然无知无觉。

    张灵雪也不知道明明也是第一次上山的李子秋是如何找到半山之处这么一块恰巧凹进去的地方,位置广阔,直足以遮蔽风雪,在这里暂息就连他们原先准备好的帐蓬也都用不上,而且看他今天的行程,分明也不象是误打误撞恰好碰上的样子。张灵雪原本在玄门风水堪舆之术上就可谓是天赋过人,又在这上头浸淫了不知道多少心思,原本虽然对于李子秋这位少年神师的本事已然极为认可。但也觉得至少在这风水堪地之术上面,怎么也不至于会比这个少年神师来得差,不过现下李子秋即能够说得准这西城塞左近天刑煞局所在之处的异常景像,又自明显应付这里的情形比她要来得更为得心应手,难免让原本觉得对于李子秋就已经估算颇高的张灵雪,心下对他的评价更加高了一层。

    看着李子秋现下坐在那里,俨然一副行功修行模样,张灵雪忍不住又自kao近了几步,这些天来她对于这位少年神师也是好奇到了极处,只是李子秋一直对她保持着不冷不淡的模样,就算到了那天她施法问天之法,李子秋总算与她是有问有答,但也都是听得多说得少,更是从来也未曾如现在这般在她面前毫无防备一般地练法修行,只是现下她看着李子秋那姿式模样,却也不由得有些困惑。

    虽说行功修行,大都是内气流转,除开一些特征极为明显的,实在是很难光凭这外表来看出些什么来,只不过现下李子秋所在进行的修行之术,却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张灵雪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只是在她的感觉里头,这少年神师现在所做的不像是什么功法修行,倒似乎是在她们玄门中人,每一次要举行最繁杂深奥的祭祀仪轨之前,需要做的静心止虑的功夫,只是这种事情,往往只是为了使得心境澄明,以能够更好地感通灵应罢了,这少年神师现在如此作为,莫不是却是想着施行什么法门不成。

    一念及此,张灵雪不由得眼睛都亮了,毕竟这位少年神师的能力她是极为信服的,只是细细想来,却从来也不曾真正见过他出手,若是连他都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准备,那只怕必是不简单的术法。

    张灵雪也顾不得李子秋的交代,只是张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李子秋,生怕错过了他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只是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李子秋却是还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倒是无缘无故之间,张灵雪就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就似乎在那忽然之间,她一直牢牢盯着的李子秋整个身形都模糊了起来。

    张灵雪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移步转开眼神,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是觉得眼前尤如千万颗细针攒刺一般。一阵阵地生痛。

    这山头冰雪环立,对于光线的反射率极高,虽然现在夜间只有月光,但那种光线散射,也超过了人眼所能承受的健康范围,同样也有可能造成雪盲的现象,这也是李子秋先前告诫张灵雪千万勿要贪看美景的原因,只不过这样的现代科学知识实在难以向张灵雪解释清楚,是以他只能是借着邪灵之名,对她加以警示。

    原本张灵雪若只是贪看景色举目四顾,倒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出现这种眼睛受伤的现象,只不过她却是盯着李子秋猛看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丝毫未曾注意身周的光线变化,一下子险些就走到了眼睛被灼伤的边缘。也幸好她见机得快,及早闭上眼睛,运聚内气活络气血,总算没有再引至更严重的问题。

    只是张灵雪现在却是往邪灵诅咒方面去想,她于玄门之学里头,对于万物通灵之法别有心得,而依玄门之学所言,这通灵之法毕竟是上窥天机之举,若是遇有过于深奥玄妙的天机之秘,而又意欲强行窥探。则难免会有天罚降下,轻则伤损,重则殒命,是以在玄门典藉之中,对于这样的情形也是一再提及,现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眼中刺疼,又是发生在她正自凝神观望李子秋举动的情况下面,实在不由得张灵雪第一个想起来的却不是李子秋方才让她不要望着光影太久的训诫,反倒是玄门之中关于窥天之罚的记载。

    只是……只是……眼前这位少年神师明明只是个**凡胎,却怎么居然能够降下天罚,要知道先前哪怕她沟通山川江海。五岳四渎之灵,纵然未必能够全数成功,但也从来未曾遇见过这种居然会遭受天罚的情况,在张灵雪重新张开眼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是满脸的震惊。

    只不过她对于玄门秘典之中的记载深会于心,却是绝不敢再多观摩李子秋的行功姿态,只能神情复杂地轻叹了口气,也自盘坐了起来,开始试着闭目入定,只是还是忍不住向李子秋投去一丝带着几分崇拜的眼神。

    …………

    被崇拜着的李子秋现在却没有丝毫未曾察觉张灵雪的眼神,盘坐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他的额头上却依稀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意识在一层层若有意似无意之间的引导之下,正在一层一层地深入于那潜藏于人类心中的最深之处。

    他在现代社会的时候,虽然自身年纪算不上多大,但是对于心理学体系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极为精深的地步,尤其是他出身军方秘密部门,对于心理学的研究在很多时候也就与纯粹的学术派出身的学者有了极大的区别,在理论之外,更为注重一些可以用以实战的实用性强的研究,这种以引导自我意识的催眠方式,无论是在伪装易容或者潜伏作战的时候,都是极具价值的方法,李子秋对于这样的手段,可以说得上是轻车路熟。

    这些天来他从张灵雪口中,也问出了不少关于她行那些感通天地之灵时关于心理状态方面的描述,虽然张灵雪的描述更多的还是一些所谓的玄门术法之流,不过李子秋还是有了很大的收获。毕竟张灵雪虽然并不知道李子秋到底是想学些什么,不过她作为亲历者,一些在进行通灵仪式时候的经验,却也足以让李子秋分析出了不少关于如何达成当时心理状态的可能,再配合上他原先对于催眠的研究,这几天来不断琢磨,却是觉得已经可以略做尝试。

    这个地方事实上就是安家那些曾经到过西城塞的战士们曾经歇息过的地方,早在来此之前,李子秋就已经准备上山的第一夜要来此地度过,他虽然对于西城塞的山形地势并不算熟。但在前一世的时候,却是有过不少雪地登山的经验,对于这种极端环境下做事的情况,比之当世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更有经验,自然深知这种地方就算夜间看上去视线再好,也不适合再行赶路,毕竟在这种光影反射之下,很可能会产生视觉幻象,看不清路面边缘以至坠崖的机率自是高上了许多,更何况这个地方好歹也是当年安家那些死士们据说受到所谓邪灵诅咒第一次袭击的地方,他怎么也得来看一看,到底这里是不是真有着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不过这一路走来,可以说是顺利得有些出乎于他先前的意料之外,毕竟这通向西城塞的道路,原先虽然说不上是通衡大道,但好歹也是曾行军运兵之所,哪怕现下久已废弃,总也还有着一条前人开辟过的路径可走,比起李子秋在现代社会之时那些攀援雪山的极限运动,还真说不上是有太大的难度。他与张灵雪这一路徐行,可以说简直就有如郊野踏青一般,根本就不曾费上多少力气,就已经来到了这个被安家那些死士们描述得极为惊悚恐怖的死亡之地。

    李子秋原本心底里头多少还有些纳闷,只不过转念一想,却也大致就明白了几分,毕竟当时安家那些死士在登山之前看过了太多关于西城塞的资料,在心理暗示之下一路行来难免自己吓自己,而且以他们的风格必是埋头赶路不遗余力,更容易引发高原反应的连锁症状,而他与张灵雪不但都算得上修为颇具根底,又是已经在那个小山头上有过了这么多天的适应性训练,再说今日登山之时都是由李子秋在掌控节奏,一路不疾不缓,反倒更不容易出事。

    想明白了这些,李子秋倒是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他虽然早就已经认定这所谓西城塞的诅咒,很可能是特殊地理环境之下造就的一些对人的影响,不过这件事情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事关重大,在未曾亲身目睹之前,他却实在也不敢说有着多少把握,直到现下已然亲自踏足在这片凶煞之地的时候,才算是松了口气。

    也就是在这放下了心事的当口,李子秋才会生出了试验下这些天来研究所得的心思,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知易行难,真正尝试起来,却是比他原来想像中的要困难上许多。

    人感官知觉所摄取到的所有信息,只有不足百分之二十能够进入到显意识里面,其他的绝大部分,都未能够进入显性思维,而潜藏在了人的潜意识深处,无意之中扫过一眼的电视画面、曾经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或者是只是随便翻翻的某本书藉与只听过只字片句不成曲调的某一首歌曲,这些我们都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甚至可以说是我们从来也不曾去记忆,从来都不曾进入到我们显意识之中的东西,却从来也并不曾真正消散,而只不过是全部都深埋在了人心深处。

    人体感官就尤如一部精密的摄录机,忠实纪录下了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的一切,只不过人类的意识不足以承受处理这些全部信息的压力,于是只能够根据显意识所形成的逻辑结构,筛选个中有用的部分,而将其他绝大部分都封存了起来,这也是人类意识的自我保护功能之一。心理学上时常传得神乎其神地使用催眠来唤醒记忆,原本也不过就是对于这种心理机制的应用而已。

    李子秋在现代社会之时,对于自我催眠也曾经下过了很长时间的苦功,毕竟对于他这种时常需要执行一些非常规任务的特殊战士而言,自我催眠在许多情况下面都能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更是意味着他对于自身的感官多出了一分操控能力,李子秋自信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里头,就是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催眠大师,在这一点上面也未必赶得上他。

    是以李子秋刚刚坐定的时候,试图引导借用自我催眠,引导自己的意识去进入到张灵雪所说的那种状态的时候,还是颇具信心的,但却直到真正尝试下去之后,才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像他想像之中的那么简单。

    显意识在他的若有意若无意的调控之下,已然渐渐悄然淡去,先前潜埋于潜意识之中的指令激发了出来,处在深度催眠状态下的他,恍兮惚兮之间,就尤如穿过了那一条长长的光明的隧道,沿着早已熟悉的道路一路向下,深深地驶入了那潜意识深处的世界。

    无尽的感觉与记忆,就在那一刻就如潮水一般地蜂涌而来,这是一个没有逻辑与秩序的世界,这是一个没有规范与法则的世界。上一刻你可能还是幼儿阶段牙牙学语,下一刻你却已然在与至爱之人共浴爱河,站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正与三五好友共叙温情,踏前一步,却就正有无尽枪林弹雨,杀意横生。

    逻辑与秩序,是自人出生之后,便不断形成与巩固,使人赖以应对他人以及整个社会的基本能力,许多社会所认为的精神病患者,不过也就只是因为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从而时常难以支配来自与身体感官与自我记忆的大量信息,所以才会出现种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言行举止而已,在日常那些为了找回记忆而进入的深度催眠之中,所触及的基本也就是在这一个层面,是以都自极为重视催眠师的引导,毕竟在这种状态之下,人的自我意识很容易失陷入在这个颠倒迷乱的世界。自我进行深度催眠的困难,也由此可见一斑。

    只是李子秋的意识之舟却丝毫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仍自一路向下,急急冲入那些较之纷乱复杂的感觉与追忆之下,更为深层次的地方。

    本能!

    在一切感觉与记忆褪去的地方,正匍匐着自号万物之灵的人类,与其他所有生灵最为接近,也就是最为本质的一面,那就是种种世间生灵与生俱来的冲动与本能。

    爱欲、仇恨、恐惧、占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冲动,虽然从来都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看清楚它们,但却又每一个人都无时无刻地不在接受着它们的影响与支配。在荣格提出集体无意识理论之前,曾经这些人类的生物性本能冲动,被所有的精神分析学家都认有就已经是人类意识最本源的地方。

    它们就如同一只只潜藏在这无尽黑暗之中的巨兽,虽然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能够以自己的理性与智慧,来牢牢地束缚规范着这些巨兽们活动的范围,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曾听到过发自于这些巨兽的来自于自己灵魂深处的疯狂的咆哮。

    李子秋凭借着自己超卓的自我催眠能力,并不是第一次地碰触到这样的层面,他的意识之舟,在他先前留下的潜意识指令引导下面,正正冲入了这潜意识的深处,却是忽然猛地顿在了那里。

    在此之前,李子秋在极少极少的危急时刻,也曾经借着自我深度催眠的能力,来到了这潜意识的深处,调用本能之中的某些效用,来刺激身体感官做到一些原本难以做到的事情。他所能够碰触得到的来自于这本能层面的力量,也就只有原先固定的那几个方向。然而现下他要到达的,却是根本位于这本能之定的意识最深处,却是一个连他也从来未曾到达过的地方。

    人只有在显性意识褪去的时刻,才有可能碰触到这属于潜意识的层面,在这种深度催眠状态,人的意识之舟在完全放弃了逻辑与秩序之后,原本就只能依kao着催眠师所下的暗示指令来指引方向,去追寻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而一旦不能够达成目的,也一定要及时引导,将催眠者从这深度催眠的状态之中唤醒过来,否则人的显性意识如果完全迷失在那颠倒离奇的世界里面,只怕也难免是要陷入于疯狂。

    李子秋身为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自然事先也必须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是以在他原本的暗示指令之中,也当然有着不成功的时候退出的办法,但是现在事情的发展却远出乎于他的意料,他的意识之舟,并不是依循着他设定出来的路径而找寻不着往下一层的道路,却是根本干脆就在深入到本能层面之后,他那根据这些时日的研究所揣摩设定出来的指引方向,突然之间消散了开来。

    这就好象是电脑程序里头,可以设定如果执行失败就自动退出,但是如果现在上一个程序根本就只是执行了一半,就停顿在了那里,那自然也就不可能进入到下一个环节,等若是直接进入了当机状态。

    如若李子秋还是清醒的,他应该就能想得明白,毕竟张灵雪所描述的那种心理状态,事实上更迹近于一种宗教体验,在那种宗教体验之中,人就此进入一种放弃自身小我,而融入天地大我的状态,由此而能够感应通灵,得到来自于神灵的启示,李子秋所要模拟达到的,原本也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模型,然而他千算万算,却还是漏掉了一点,那就是他始终是以心理学研究的角度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却是忽略了这成长在大隋年间,本身又是浸淫玄门之术十余载的张灵雪,与他这个纯粹生长于现代社会的科学体系教育制度下面的穿越者,在人心至深处本身就存在着的最微妙的差别。

    至真至诚的信仰,原本也就是一种足以深入到本能层面的强大力量。

    许多宗教典藉之中,都记载着在放弃小我的那一刹那,虔诚的信众可以得到来自于神佛的接引,而在这一刻,却绝对没有来自于意识最深处的神秘力量,可以指引李子秋那俨然快要迷失于潜意识深处的一抹自我意识的方向。

    不知不觉之间,李子秋几乎可以说是陷入了自他穿越以来最大的危机里面,只是这种发生于意识之中的天人交战,就连坐在他身旁不远的张灵雪,都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发现。

    夜静无声。

    “呯”的一声巨响,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响起在了这个寂静的山头。

    [倾情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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