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在日满俱乐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来想亲自到卢家请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戏。后来听说那位大少爷回来了为避开“求影”的麻烦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请人送来一封信附有两张招待券信中诚恳地邀请淑娟母女务必光临。

    卢淑娟接到信后很为难她不愿意到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怕给老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非议。但柳絮影演戏她还没看过出于对这位女友的爱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不决。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点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从吃过晚饭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门外看直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见伊人的踪影”。bsp;正在她往外看的时候她妈妈进来了。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刚满四十三岁但看上去还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头还乌黑亮细腻白嫩的皮肤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双和卢淑娟长得极为相像的稍嫌细长的眼睛也还显得很有神韵高高的身材虽说有些胖了但并不臃肿一身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线条还很好看真还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这位妇人呢。

    她一进屋正在盼望王一民归来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难题向她说了。淑娟原以为她妈妈不爱看话剧所以在这之前没把柳絮影相请的事告诉她。现在说也没想到她能去只不过想请妈妈给自己拿个主意而已。哪知她话一出口这位平时对话剧极不感兴趣的三姨太太却兴致大甚至还没等淑娟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她已经决定去了。

    这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卢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问妈妈“您怎么忽然对话剧生兴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说:“我不是对话剧生兴趣是对演话剧那个人生兴趣。”

    “您是说絮影?”

    “嗯。”葛翠芳点点头说“我要解开一个谜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闹得神魂颠倒到现在还魂不归体。”她和卢运启一样从来都管卢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卢淑娟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有点不大明白便又问道:“您不是已经认识絮影了吗?她在这住的时候您还陪她吃过饭谈过话背后还当我称赞过她说她是个聪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根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摸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

    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胸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变成我想的。”

    “这可是一条艰险异常的道路哇!”

    “跟着您再艰险也不怕。”

    两人靠得更近了两双眼睛看得更紧了两人的胸脯几乎贴到一块彼此能听见呼吸听见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的。卢淑娟仰着头慢慢将眼睛闭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关住了。不那是关不住的那目光已经带着她的全部热量涌进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达到了沸腾的他马上就要张开双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眉也随着紧皱起来一只手伸向前面嘴也张开了。手好像在摇嘴好像在说: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闭着。

    正在这时楼梯紧响起来是谁跑得这样急拙了什么事情?

    王一民急转过身子向屋门望去。

    卢淑娟也睁开了眼睛。

    传来敲门声只两下门就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原来是小冬梅。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来的时候一样双颊也是鲜红的莫非说她也有什么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满脸喜气的样子心里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这姑娘脸仍然是那样红眼睛仍是那样亮。王一民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了。

    冬梅跑到他俩面前眼睛放着光彩急对卢淑娟说:“小姐好消息!刚才三太太告诉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领我和春兰姐看戏去。三太太兴致可高了和我说的时候喜笑颜开的。”

    王一民一听忙问:“看什么戏?”

    还没等冬梅回答卢淑娟就说道“那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妈妈不是常领你们上华乐大舞台去坐包厢?”

    “哎哟!那是什么戏这是什么戏?”冬梅笑着跑到卢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说“这是塞上萧先生写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这戏才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过。”

    卢淑娟听到这忍不住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笑着说:“说说就玄起来了!还才写出来的时候你就看过呢还不如说是你和塞先生两人合写的呢。”

    “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呀!”冬梅急得白脸涨得红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时候塞上萧先生把剧本送来请老爷看老爷让我给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剧本上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那叫念剧本也不是看戏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态竟和卢淑娟一样都是那么憨态可掬)说:“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两个字说不对了也挑。反正不论是看还是念我对那剧本可熟悉了。后来听说剧团演了我多么想看哪!就是没人领咱去。大太太每天吃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爱动一点还总坐包厢看京剧……”

    卢淑娟拍手笑着说:“哎哟!看把我们冬梅委屈的想看场话剧都这么难哪!早知道这样我回明爸爸单请你们看一场。”

    “咱们可没那个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后能常出去看看话剧咱们就能跟着开眼界了。”

    “行了别要贫嘴了春兰知道不?”

    “还不知道呢。”

    “快给她报信去吧。”

    “哎。”冬梅响块地答应一声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您开饭……”

    “吃过了。”王一民对冬梅笑着挥挥手说“你快报信去吧。”

    冬梅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屋里又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两个人了。两人对看着:卢淑娟不由得脸又红了。她半低下头搭讪着说“明天看剧爸爸说他多要两张票想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呢。”卢淑娟第一次将“您”改称为‘你“了。

    王一民当然一下就听出这变化他没表示什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待券说:“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了。”

    卢淑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么明天我们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说:“坐汽车还是坐马车?”

    卢淑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走着去。”

    “那三伯母她们呢?”

    “让她们坐车乐意坐啥车坐啥车咱俩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他含着歉意地说:“我是开玩笑。有几个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失约啊。”

    卢淑娟失望了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王一民避开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壶前边倒了一碗水喝起来。

    原来王一民的票并不是朋友给的而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给的。刘勃已经按计划进入剧团当上总务了。王一民没有料到刘勃竞是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这件具体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领导。而且没等腿上的伤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去了。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有点犯合计。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负、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刘勃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精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摸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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