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塞上萧被从警察厅地下室里放出来。他仍然穿着被抓进来时那套漂亮的西装。因为一进刑讯室就被扒得精光除了一条裤衩被扯得七零八落之外其他衣物还都保存得完好无损。再加上葛明礼知道日本人还要用这个笔杆子将来说不定还会飞黄腾达能和玉旨雄一对上话。所以当塞上萧立完字据以后葛明礼立时就客气起来不但把衣物如数归回甚至还请他查查钱包里的钱少了没有又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临走时还送他出了地下室以表敬重。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夏日的骄阳正像喷火一样照射着大地。塞上萧一迈出警察厅的大白楼楼门直觉得阳光刺眼一阵头晕目眩好险没有栽倒在那高台阶上。他打了一个趔趄一下靠在门廊前的白色大圆柱上闭着眼睛停了一会才又慢慢睁开眯缝着眼睛向四外看。两个持枪站岗的警察正斜着眼睛看他。大概他们已经看惯了从这里走出去的穿戴虽然整齐却是带着内伤的各种人物所以看时在漫不经心中带有一种轻蔑的表情。塞上萧眉头一皱一咬牙忍着脚上、腿上、身上各处的伤痛一瘸一拐地向高台阶下面走去。bsp;塞上萧走下警察厅的台阶一步一挪地横穿过马路向南边走去。南边是往花园街去的方向那里有他的住处说不定柳絮影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可是这时他回家的愿望并不是很明确的他是顺着习惯的脚步往前挪着。他这时直觉疲劳得厉害全身像要散架子脑袋上像套着一个铁箍完全麻木了思维活动好像也完全停止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是简单的生理要求:头一桩是口渴渴得他张着嘴喘就像暑天的狗一样。在警察厅斜对面有一家小西餐馆。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里面很雅静虽近中午食客也不拥挤是不是因为这里高警察机关太近想吃东西的人宁愿饿着肚子多走几步路也不愿在这种地方吃那悬心饭。而且说不定这餐馆本身就是警察机关的一个分支——特务据点呢。像这样的据点当时在哈尔滨真是多得难计其数。

    餐馆的坐席都是二人坐的高靠背软椅高大身材的人坐上去脑袋也在靠背以下所以两个靠椅一对几乎就形成一个单间。塞上萧一进门一步也不肯多移地靠在门旁的一张靠背椅上了。他没坐下对着侍者一伸手含混不清地说:“冰镇布乍两杯两杯。”这是他平素爱喝的俄式清凉饮料netbsp;塞上萧虽然口齿不清但是精通业务的侍者还是迅准确地给他端来了同时又问他还要什么。

    “油炸包子。肉饼、苏勃汤。”塞上萧又含混不清地说着。

    侍者应声走了。塞上萧先端起一杯冰镇布乍一饮而尽真解渴!真清凉!真香甜!他又端起第二杯喝了一口这才试探着往靠背椅上坐。他正呲牙咧嘴地往上坐的时候侍者把包子和肉饼端来了一看他那份痛苦样子立刻放下手中盘子扶着他往下坐并且像老朋友一样趴在他耳朵边上悄声说:“您是才从‘鬼门关’里出来的吧?能活着出来就是大喜事呀!身上不舒服不要紧敝店备有特制的压惊镇痛咖啡液价钱虽然贵一点但是喝上一杯就能生津止痛提神助兴保您像好人一样。您是不是来一杯?”

    塞上萧屁股上的伤口挨在软椅上正痛得难熬听他这一说立刻点头说好。侍者答应一声便像阵风似的飘进了后屋很快就端出一碗冒热气的像咖啡一样的饮料放在塞上萧面前又轻声说了一句:“您趁热喝比仙丹妙药还灵验。”

    塞上萧点点头端起杯喝了一口味道和咖啡一样只是更苦一些。塞上萧皱着眉头接连喝起来……

    这时铺门开了从外边跌跌撞撞地进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件整洁的毛布长衫。一进门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了两步就扑通一声摔到地板上了。侍者忙跑过去扶起搀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塞上萧斜对面的座位上一边帮他往靠背椅上坐一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嘀咕着。等那个中年人点头说好以后侍者又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后边去了。不大一会儿又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和塞上萧那杯一般大的咖啡杯来放到中年人面前。并且也轻声说了一句:“您趁热喝比仙丹妙药还灵验。”因为距离近所以塞上萧听得很真切这时他才知道这个冷冷清清的小西餐馆的特殊功用和存在价值了。

    说灵验果真灵验。塞上萧喝下去后很快地就感觉不那么疼了身上也轻快了些。这时肚肠里一阵嘶鸣头一桩生理上的要求——口渴满足了第二桩肚子饿就接着而来何况又喝了几杯带有刺激性的饮料小肠大肠就一齐闹腾起来了。塞上萧忙抓起镀锌的小钢叉叉起一块肉饼颤抖着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吃起来不大工夫把一盘肉饼一盘油炸包子都吃光了。这时身上的痛感已爽然若失。身上轻松了肚子里也有了东西第三桩生理上的要求——睡眠便相继而来了。他竟在手里拿着又子嘴里包子还没咽净的情况下睡过去了。

    塞卜萧睡了半个多小时就被一场噩梦惊醒。不不应该说是梦这是事实是方才在那群特务威逼口授下他写那份耻辱“字据”的场面的再现……他一个冷战醒过来了眼前还浮动着那“字据”上的词句:“……我保证编写颂扬大满洲帝国王道乐土及日满一德一心之剧本为日满协和尽忠效力……”这些字句在他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大像一块块铅板一样压向他的心头他直觉得心往下沉往下坠好像被压扁了头上的冷汗立即冒出来手脚麻呼吸又立刻紧张起来……

    从写完那可耻的字据走出那“鬼门关”一直到现在他第一次清醒地看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件后果多么严重的事情!一件背叛祖国愧对祖先愧对家乡父老愧对亲朋好友更愧对自己那朝思暮想的她的可耻事情2她她是那么纯正那么热爱祖国那么憎恨敌人。自己就是为能活着看到她能和她在一起才忍辱求生地从那“鬼门关”里爬出来。可是她她要问起自己是怎样出来的自己将用何言以对?假若当她说了真情实况她会是什么样子?她有那么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弟弟如今却出了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情人她会痛不欲生会唾弃、责骂、捶打……然后毫不可惜地扔掉自己像扔掉一双肮脏的破袜子一样……还有那些纯正无瑕的高尚朋友们李汉。王一民……他们都将远远避开白己自己将会孤独地、没人理睬地、像蛆虫一样地生活下去……不那不应该称为生活!人的生活应该是有美好的憧憬幸福的期待理想的追求胜利的信心——每天都能听见自己胜利前进的足音那才觉得生活是有意义的……可是这一切从现在开始自己将完全失去丢掉!什么憧憬、幸福、追求、期待……全没有了!自己已经掉进一个罪恶的深渊里今后只能坐在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里编谎言写假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把邪恶说成正义把霸道说成王道把地狱说成乐土把侵略说成拯救……如果说这也有“期待”的话那只是“期待”着祖国的惩罚人民的判决……天哪!这不就是遗臭万年的卖国贼国人皆日可杀的叛徒吗?自己曾经游过西湖的岳王庙那里有跪在岳飞墓前的卖国贼秦桧夫妻的生铁铸像自己还曾咬牙切齿地在那被亿万人踢过的已经踢出一道溜光锃亮深沟的屁股上踢过好几脚。自己今后是不是也要落得这样下场……一想到这里他更觉心往一块堆揪揪得浑身哆嗦起来。不不不行!宁肯被他们倒挂抠眼挖心……也不能让那“字据”留在他们手中必须去向他们声明:那是在严刑拷打和威逼恫吓下由他们口授写上去的那根本不能代表我的意思我要收回我要毁掉那罪恶的记录然后任凭处置直至被杀被剐也再不说一句背叛祖国的话了。

    塞上萧忽地扶案而起一下把斜对面那个络腮胡于中年人惊醒了原来他也睡过去了大概从那“鬼门关”才出来的人都要经过这大致相同的程序。对一定是这样你看他也睁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向前边望着他也在悔恨吧?

    塞上萧看着他那双绝望的眼睛心又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他猛一转身举步向外走去。他的脚虽然还隐隐作痛迈起步来也不灵便但他却走得很快是那“压惊镇痛咖啡液”(实际应为“吗啡液”)的作用还是极度兴奋和激动的结果?抑或是兼而有之?

    当他快走到门旁的时候侍者撵上来了他喊着:“哎先生先生您算了账再走。”

    塞上萧一愣神站住了问:“多少钱?”

    “连特别饮料加一起一共五块七毛八。”侍者说完直着眼睛看塞上萧他要看他的反应甚至等他问:为什么这样贵?当时一个三鲜馅水饺才一分钱五角钱能吃一顿不错的饭而他这却要五块多这不是在敲竹杠吗?所以一般人一听这个钱数都是先惊讶后问但是今天这位却完全与众不同他脸上没一点反应嘴里没说一个不字伸手从西服兜里摸出一个大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绵羊票”一伸手递过去。

    侍者一边接钱一边说:“您稍候一下我去找钱。”

    “不必了。”塞上萧转身走了。

    侍者完全被惊呆了当时吃饭都赏小柜但是吃五块多赏四块多的阔绰主儿他还是头一次遇见。他也不是女招待也没有特殊贡献什么竟然给这么多……直到塞上萧走出门去侍者才从惊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忙撵出门对着塞上萧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您您常来赏光。”

    塞上萧不回头地向前走着他又横穿过马路当他走到离警察厅那高台阶不远的地方的时候忽然犹豫起来了:自己就这样去表声明去往回要那“字据”能行吗?那群如狼似虎的特务能给吗?有哪条狼哪只虎能把吞下的肥肉吐出来?自己这不是近乎天真的痴心妄想吗?可是不去怎么办呢2正在塞上萧犹豫不决举步不定的时候从警察厅里走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大个子后边还跟着一群警察、便衣躬身相送样子毕恭毕敬像是在送一位高门贵客。而这个被送的人却只冷冷地点点头挥挥手就转身向台阶下面走来了。他走的方向正对着塞上萧塞上萧也面对着他。呀!这个人这么面熟!在哪里见过?塞上萧猛然想起来了:他是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在马送尔参加宴会的时候曾和他在一张桌上喝过酒碰过杯。后来听柳絮影说当她被那个日本禽兽特务机关长侮辱的时候是他以奋不顾身的战斗保护了柳絮影。此外他还听王一民讲过这个日本人一些不一般的表现他们俩甚至已经成了朋友。有此种种原因塞上萧就对他产生了好感和敬意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好日本人。有两次他甚至想让王一民领着去访问一下……可是今天却在这里遇上了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他正在想时玉旨一郎已经下完台阶一抬头看见塞上萧了。他先是惊讶地一愣神接着又一皱眉冷冷地向塞上萧点点头。塞上萧也机械地点点头。

    玉旨一郎稍微迟疑一下才走到塞上萧面前说:“塞上萧先生您不是才从这里出去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塞上萧嘴角抽搐两下没说出什么来。

    玉旨一郎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说:“您是不是觉得许下的诺言还不够要回去再增补一些?”

    塞上萧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一抖脑袋往下一低低声地说:“您知道了……”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我本来是受一位朋友的委托来设法营救您出去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您已经自己营救了自己。我现在准备去告诉您那位朋友:作家塞上萧先生原来是一位很有办法的人。”

    塞上萧没有血色的脸完全涨红起来他猛仰起头来瞪大了像要冒火的眼睛非常激动地说:“您说的朋友是谁我能猜出来我感谢他也感谢您虽然您的语言里充满了讽刺和嘲弄的意味我也毫不怪您。如果这是今天以前有谁敢对我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将和他势不两立。但是今天……我已经尝遍了人世间的苦刑和凌辱。我不但**上伤痕累累精神上更受到致命的打击。我由于一念之差写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个所谓诺言……现在我请您回去转告那位朋友我这就去表声明收回它一定收回它!”

    随着塞上萧感情的激昂玉旨一郎脸上那嘲讽的冷笑收回去了。他摇摇头说:“您不用去了。您写的那个东西已经送走了。”

    塞上萧紧张地忙问:“送哪去了?”

    “送到……”玉旨一郎迟疑了一下说“哈尔滨市的最高当局那里您的命运今后恐怕要掌握在……”

    这时从警察厅大楼的东北方向南岗下坎的地方突然传来一排枪响和一片哭喊声哭喊声中还夹杂着机器轰鸣人喊马叫声。这片混杂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声势像有千万人在同时嚎叫、呐喊和呼救其声凄厉其情紧迫听了叫人毛骨悚然惊骇不已。

    街上有人往那个方向跑也有人从那个方向往这边奔……警察厅楼西侧的铁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开出两台鸣叫着警笛的大卡车车上装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和警犬警犬的两条前腿都搭在车厢板上脑袋向外探着张着嘴伸着舌头呲着牙像要随时扑下车来咬人……

    玉旨一郎紧皱着双眉手往枪响的方向一指对塞上萧说:“我才从那边来我希望您也能去看一看看看那里生了什么事情您看完了就知道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了”说完他点点头转身向响枪的相反方向走去。那边是火车站玉旨一郎想从那边回道里一中找王一民。

    玉旨一郎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塞上萧他眼前又出现了塞上萧那两只像要冒火的眼睛那涨红的双颊颤抖的嘴唇耳边也响起他那激动的声音:“……今天这一天我已经尝遍了人世间的苦刑和凌辱……我由于一念之差写下了……”玉旨一郎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回头向警察厅大楼前边望去。他现塞上萧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向响枪的方向呆呆地望着。这时玉旨一郎已经走到快要拐弯的地方再往前走就看不见他了。于是便停下脚步倚身在街树上向塞上萧望着。他现他往响枪的方向走了。哎呀!他走得那样艰难一瘸一拐地向前移动着有两次像要跌倒他扶着墙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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