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石伟的钦差赶紧赔笑道:“义殿下这是哪里话?当初听说你过来江南当个芝麻官,小的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呢!可是后来想想就凭皇上的英明神武,不过就是让义殿下到下面感受下民间疾苦,顺道也磨砺一下心性,将来必有重任的。说到底,义殿下就是义殿下,是我半个主子,说破天也该是我给殿下下跪请安啊!”

    说着,石伟双膝一屈,“噗通”便给秋仪之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

    秋仪之听石伟这话说得十分中听,几个头也磕得自己十分受用,忽又想到他毕竟是传旨御史身份,便赶紧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我们坐下说话。”

    却说这个石伟乃是老幽燕军中,专门负责“暖帐”事务的小军官。所谓“暖帐”,却是营妓的雅称而已,是专为军中将士解决生理需求,顺带着防止数万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袭扰地方而设。

    因此暖帐事务虽然要紧,然而在军中却颇为下贱,负责此事的石伟便也常常为其他军官所看不起,动不动就称呼他为“龟公”、“大茶壶”、“跑堂的”之类绰号。然而话虽这么说,偏偏人人都离不开这暖帐营生,往往还要托了他的关系,才能轮到个好姑娘。

    因此这石伟不声不响的,在军中人缘却是极好,平素又甚会做事说话,因此每逢北伐南下,总少不了他在军中做事,就连讨逆之役之前郑荣进京也将此人带在身边,从而也积攒了不少功劳。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幽燕王讨逆成功当了皇帝,老幽燕道军兵也各有升迁,郑荣虽也不愿搭理这个专司肮脏事务的“龟公”,却也没忘了他——看他能说会道,人又机灵,便让他专管四处传旨的差事。

    可别以为传旨官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跑腿也要看为谁跑腿、传话也要看传谁的话。这石伟传的是圣旨,便是皇帝的代表,各州道官员哪个敢怠慢了,因此石伟这四处传旨的活儿虽然不显山、不漏水,却是一桩既舒服省事,又油水丰厚的好差事。

    石伟得了这实惠,却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一番美意,每每接了传旨事务,无论是褒奖还是惩罚,总能办到天衣无缝、周到客气,因此他见秋仪之来到正堂,不用别人提醒便将堂中主座让出,请这位皇帝膝下“义殿下”坐好,便微笑着等他说话。

    秋仪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干笑了两声,对石伟说道:“石将军也是老熟人了,既然来到金陵了……可惜石将军也知道,我是个穷光蛋,这地主之谊,还是要指望在刘节度身上呢!”

    刘庆听秋仪之话中之意似乎是要自己请客吃饭消遣,心想自己虽同石伟也算是老同袍了,然而平日里情分稀松,这顿饭正是一件结交钦差上官的好机会。

    于是这刘庆转念之间已是有了主意,笑着说道:“义殿下这提议甚好。也不怕末将说话不中听,驳了林先生和赵将军的面子,这里就义殿下、石钦差和末将,是老幽燕道出身。我这顿饭别人不请,就我们三个一同叙一叙当年军中往事如何?”

    秋仪之咧嘴一笑道:“没想到刘节度穷成这个样子了,连多请两人的饭钱都出不起了?”

    刘庆收受金陵商人贿赂的事情刚刚被秋仪之揭穿,被秋仪之这暗含着三分揶揄的话逗得一怔,说不出半句话来。

    秋仪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却道:“好了,我看刘节度人虽然小气,不过这提议还算是不错。我们今晚三人共饮一番,也算一件快事了!”说罢便“哈哈”大笑了几声。

    又道:“不过石将军既然有圣旨在身,我看还是办正经事要紧。不如石将军先传圣旨吧!”说罢,秋仪之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整理了一下衣装,又将衣服上的尘垢拍去,走到大堂正中,肃立不动注视着石伟。

    这石伟果然不愧是个会办事之人,嬉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义殿下这是怎么了?以您的身份,就是在皇上跟前说话也是极随便的,接圣旨的事情犯不着设立香案、三叩九拜,这些都是糊弄外人的花架子罢了。况且我们当今圣上也不是那种只讲究虚礼的寻常平庸皇帝,我们穿的又都是便服,再讲究也失礼了。我看这里都不是外人,义殿下将圣旨请了去,自己恭敬阅读也是可以的。”

    说着,石伟便毕恭毕敬地从身旁一只黄裱的匣子之中捧出一卷黄绫卷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圣旨缓缓走出大堂,朝着洛阳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才展开圣旨阅读了起来。

    然而这道圣旨确实传给钱峰、刘庆等一众江南道文武官员的,内容也不过是对江南抗击倭寇事宜品评一番而已,陟罚臧否都没脱了寻常官样文章习气,并没有什么可观之处。

    于是秋仪之又小心将圣旨卷好了,递给刘庆,口中却还说道:“皇上旨意,我已瞻仰过了。不知圣上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石伟咧嘴笑道:“都说义殿下聪明,怪不得皇上在广阳时候就喜欢义殿下。确实,皇上有封信托我送到金陵这里来,要交到殿下手里头。”说着,石伟便从贴身的衣兜里头掏出一封密封完整的书信,又复双手捧着递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接过信,刚要拆看,却听石伟说道:“义殿下,这是皇上给你一个人看的,怕就是传闻当中的密旨了吧?当着我们这么许多人就拆开来看,似乎有些不妥呢!我们几个眼拙,嘴巴又不牢靠,若是传言出去,怕是有害无益吧?”说着,石伟眼中突然露出一道凶光,随即又换回了方才那副谄媚的神情。

    秋仪之被石伟转瞬即逝的锐利目光吓了一跳,立即将书信藏入怀中口袋里头,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还是石将军传旨传多了有经验,我也是头回接到皇上密旨,心里有些忐忑,才忘了机密二字呢!”

    其实秋仪之接到的密旨甚多,在林叔寒、赵成孝面前也是从不忌讳拆看的,他这么说在不经意间已是打了个马虎眼。

    林叔寒、赵成孝,一个是聪明绝顶之人、另一个也不是什么笨人,听到秋仪之这么说虽没有随声附和,却也是莞尔一笑,似乎是在嘲笑秋仪之办事不机密一般。

    却听石伟说道:“这也不怪义殿下。小的传旨传了那么许多,传密旨的差事也是头回碰到。也不知道这里头应当有些什么规矩,反正交到义殿下手里就行了,万一皇上今后询问起来,殿下还得给我打个圆场。”

    秋仪之知道石伟这话半真半假,便也不接茬往下说,却问道:“石将军是经常能见到皇上,还有钟离宰相的人。不知这两位最近身体如何?”

    石伟听秋仪之问起这两位贵人,立即换了一副十二分恭敬的神情,说道:“钟离宰相日理万机,不是在办事就是在批文,不是在见人就是在面圣,我是难得见到一会的。不过他老人家还能这样倾心办事,可见他的身体十分硬朗,义殿下不用担心。”

    秋仪之听石伟的话,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钟离匡紧绷着一张干瘦的脸,将会面之人吓得半死的情景,禁不住莞尔一笑。

    “不过皇上么……”石伟又说道,“不怕义殿下怪我口无遮拦。皇上是行军打仗的王爷出身,身体本来是极健朗的。可是小的每次碰到皇上,皇上总说是身体疲劳得很,总想着哪天再御驾亲征,就怕身体吃不消,没这日子了……”说着,石伟便长长叹了口气。

    秋仪之听了却是十分伤感,忽又想起离京时候,钟离匡曾对自己说过,说是皇帝郑荣讨逆之役前后伤了肺气,恐怕日后身体日衰,再也不复当年英明神武的模样了。

    然而秋仪之胸中固有千言万语,口中却只叹息道:“谁都想要当皇帝,可谁知当皇帝的苦?”

    可他话刚一出口,便知说错——郑荣原本是没有这当皇帝的福分的,偏就借了“讨逆”的名号,废了老大功夫,闹得北方数道喧嚣,这才当上了皇帝——他这话,不就是在嘲讽皇帝郑荣自讨苦吃么?

    因此秋仪之赶紧接口说道:“石将军回京时候,一定要替我向圣上说上一句,要他老人家注意节劳,并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石伟听到这句颂圣的话,立即站起身来,极恭敬地起身听秋仪之说完,拱手说道:“小的记下了。”

    秋仪之点点头,又不知接下来有何话说,只好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沉默地站着,一时之间气氛略显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秋仪之才想起个话题,又问石伟道:“我几个兄长,不知近况如何?”

    石伟赶忙接话道:“好,好,都好。就是忙!这个……最近陕甘鼠疫疫情久久不能消弭,皇上心里着急,就派了大殿下亲自到陕甘去处理。鼠疫的事情,诸位恐怕也是知道的,别的疫情越是炎热越是猖獗,然而鼠疫却越是寒冷越是厉害。现在是秋天了,别看江南还很炎热,陕甘有些地方都已经下雪了。眼看鼠疫刚刚消停一些,就要入冬了,大殿下不敢事先回来,还在陕甘坐镇呢!”

    石伟这几句话,牵涉到朝廷中枢的机密事情,让在座诸位全都竖起耳朵听得十分认真专心。

    石伟见状众人一脸专注的表情,心中得意,便继续说道:“还有北边也不太平。据说突厥的毗西密从西边借了到了兵,又统一了突厥各部,开始袭扰北边。要知道崔楠、韦护两位将军都在南边,皇上手边没人可用,就派了二殿下亲自领军在广阳屯军,防着突厥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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