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在突厥和大汉之间还有大汉的属国渤海作为缓冲,既然如石伟所言突厥势力已达到大汉边境了,那么渤海国的境遇必然十分困难。

    其实这渤海国的存亡,在秋仪之心里并不十分看重,然而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渤海郡主忆然,今日也在渤海国养伤,她的安危才是秋仪之担心的。

    然而他却不愿大庭广众之中询问,却问道:“不是还有前将军戴鸾翔戴元帅么?请戴元帅北上御敌,留着我二哥在皇上身边擎天保驾不是更好么?”

    石伟答道:“戴元帅毕竟海内名将,同皇上也是同辈出道的,怎么好派到北边去屯田呢?况且兵部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也需要戴元帅居中指挥不是?”

    这又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

    秋仪之从这三言两语之中已品出其中三味——戴鸾翔怕是已经失去了皇帝郑荣的信任,只好在兵部做些闲差,并没有独自掌兵的机会。

    秋仪之想到戴鸾翔这位海内名将得不到重用,不免有些心酸,又听石伟接着说道:“义殿下也不要担心,皇上身边还留着三殿下帮办国事呢。就是现在六部里头,三殿下管着四个部,每天忙得都见不到人呢!”

    这还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

    皇帝现在将大皇子、二皇子都远远地支到边疆办事,独留下一个三儿子在身边,偏偏还让他全权负责中枢部务,显然就是在为传位给三皇子郑淼做准备!

    秋仪之又想起之前皇帝郑荣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过想要立三子郑淼为世子或是太子的心思,两相对应起来,似乎这件事情已经差不多做实了。

    其实郑荣这三个儿子各有优点长处,若是得了如钟离匡这样的名臣辅佐,都能是个不错的皇帝。然而这三人之中,确属三子郑淼德才最佳,胸怀更是远远胜过两位兄长,由他继承皇位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对秋仪之而言,他的三个兄长之中,就属郑淼同他年纪相仿,平日里头相处得又好,他当了皇帝自己自然也是最高兴的。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境顿时大好,可他又想到皇帝今年年纪还不到五十,正是春秋鼎盛时候,却已经在考虑身后事情了,恐怕是他也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没了信心……

    皇帝郑荣同秋仪之毕竟是有十年父子之情在的,一想到这里,秋仪之又是一股悲伤油然而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叔寒这大堂之上又复沉默起来,近乎凝固了的空气,压得众人胸口都沉闷不已,十分压抑。

    然而在座诸人当中,却是官职品衔最高的节度使刘庆城府最浅,第一个沉不住气,清了清嗓子说道:“方才义殿下说了,要叫末将请客为石将军接风。既然如此,末将也不能怠慢了两位。要说金陵城里头,还是园外楼最好。不过现在时辰已是不早,若是去得晚了,恐怕就没有包房雅座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如何?”

    秋仪之也正想打断一下现在凝重的气氛,便带了三分嘲弄说道:“你可是堂堂江南道节度使,手底下十万大军呢,怎么连个小小的饭店都拿不下来呢?”

    刘庆挠挠脑袋上的头发,说道:“大人这可就是拿我在开玩笑了。别人家的客人也都是来花钱吃饭的,人家都坐好了,你凭什么赶人家走?这不是坏了官家的名声么?我们老幽燕道军中可没这条规矩。”

    秋仪之冷笑一声:“哼!怕是你也受了人家饭庄老板的钱,不好意思拿人家作耗吧?”

    “不不不!”刘庆矢口否认道,“他家可从没给官员送钱的习惯。人家手段高,菜做得好,多少达官显贵还有家眷在他们家饭馆里头吃饭。老板人面也是极广的,真得罪了他,说不定过来说项的人,先把你家门槛给踩扁了呢!”

    “好!”秋仪之被刘庆这几句话调起兴趣,“好,那我们这就出发,我倒要看看这家‘园外楼’到底好在哪里!”

    说着,他又同林叔寒和赵成孝拱拱手:“今日乃是刘将军请客,我不好不去。待我先打个前站,要是这家饭庄真的名不虚传,那改日再由我做东,请几位好好吃上一顿。”

    说着,秋仪之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却听石伟说道:“义殿下,皇上托我送来的密旨,你还没看过呢!莫不是忘了吧?”

    秋仪之听了一愣:他当然没有忘记这道密旨,只是不想现在就拆开,而是想要同林叔寒一同参阅。然而皇帝密旨说到底,都是给一个人单独拆阅的,旁人哪怕再亲近的看了,也是一条欺君之罪。

    于是秋仪之听了石伟的提醒,勉强笑了一笑,说道:“石将军提醒得是,我正在兴头上,怎么将这件事情忘了呢!还请两位稍等,我回房瞻仰过之后,再出来同赴园外楼如何?”

    说着,秋仪之朝林叔寒暗暗使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开中堂,往自己住宿的房间快步走去。

    林叔寒是个聪明人,秋仪之一个眼神他便猜出其中意思,寻了个理由便也退了出来,直往秋仪之在庄园之中的房屋而去。

    好一番穿堂过屋之后,林叔寒随手推开秋仪之的房门,果然见他正捏着一片黄纸阅读——这张黄纸便是皇帝郑荣给他的私信密旨了。

    秋仪之见林叔寒进来,抬头道:“林先生来了,皇上这份信,你也看看。也好替我参详参详。”说着,便将信纸递给林叔寒。

    林叔寒将那柄四季不离其身的折扇收好,双手接过信纸,便阅览起来。只见这信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百个字,字里行间还有不少随手涂改的地方尚未誊清,想必是皇帝随手写了封好寄过来的,就连有没有仔细复审过也在是与不是之间。

    林叔寒是书法的大行家,之前有事见过御笔亲书的,只见皇帝这一笔字锋芒虽在,骨架却已是有些松散,显然是笔力不及之际书写的,比自己之前看过的几道皇帝亲笔已是落了下风。

    “或许皇帝龙体欠安并非空穴来风?”林叔寒暗自揣测,口中却不敢说出,只叹口气说道:“唉!看来圣上果然是圣体欠安。一笔一划之中都满是疲惫。大人回信时候,一定要好好躬问圣安不可。”

    秋仪之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林叔寒只好从头开始一字一句阅读下去。却见这封书信用的不是文言,乃是寻常白话文字一蹴而就。上面先是对秋仪之新招募的乡勇首战告捷褒奖了一番:“仪之金陵城下一战于败中取胜,十分难得,朕亦欣慰,其中具体战况,刘庆已据实上奏。据朕及钟离宰相参酌,刘庆所奏或许有所掩过,却不敢冒功,还是可以相信的。又听崔楠来报,称仪之欲调大盾、劲弩各一百以充实乡勇。朕已照准,练兵之事要么不练,要么就要练好,朕是带兵出身的,这点道理也懂。就是乡勇人数要在两百以内,若再扩大,难免惹人非议,招来纭纭众口,朕虽能回护,却也不胜其扰,朕精力岂能空耗在这些乌鸦蟾蜍身上?”

    林叔寒看了一段,正在回味间,却见秋仪之已然起身,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皇帝的书信,正同自己一道观看。

    于是林叔寒勉强挤出笑容说道:“看你大人掌兵之事,千万双眼睛盯着呢,说不定已有无数奏章上达天听。看皇上语气,若不是圣上替大人遮掩着,说不定奏章已把大人给淹死了呢!”

    秋仪之点点头,却道:“请先生继续看下去。”

    林叔寒听秋仪之并不答话,便舔了一下嘴唇,接着往下看:“又闻仪之因军法繁縻,又不愿在百姓头上摊派,想出了居间联络周慈景及李直经商,从中抽头的办法。这办法很好,既不增加百姓负担,又非取而伤廉之道。这些商人有钱得紧,盘剥一些也是好的。”

    林叔寒读到这里,心中已泛起一股凉意,对秋仪之说道:“没想到皇上耳报神这样灵敏。江南文武官员之中,甚或周慈景这样的大商人,尽有皇上关照大人的耳目。今后大人有事直达天听,一定要好好斟酌语句,万一照应不齐,难免有些不方便。”

    林叔寒特意用了“关照”二字用以掩饰“监视”本意,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体味出来,使劲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眼睛继续往书信尾后看去。

    林叔寒也赶紧将目光移了回来,继续向下看:“最近北边突厥不断南下,朕已派了郑森前去防御,然而这终非长久之计。朕有生之年,盼着能够以全国之力北击突厥,即便不能将其亡国灭种,至少也要能够犁庭扫穴,力争一战之下使其百五十年没有余力南下。只是现在朝廷用钱的地方多,南方还有外人虎踞岭南,若要再兴兵讨伐,钱粮兵源都不够用啊!”

    这最后一个“啊”字的最后一“丨”笔墨用得又浓又厚,似乎是用无奈、失望、愤懑交织而成,仿佛一柄匕首插入林叔寒眼中,让他不忍直视。

    林叔寒接着往下看:“皇兄原来养在宫里的道士、术士朕早就远远打发出去了;宫人太监也已遣散泰半,专门划了军队屯垦出来的熟田有其生产;皇宫其他日常支出也已缩减了三分之二。皇后也甚体朕心,领着皇妃、太监将宫中荒地开垦出来种粮种菜,朕吃着比四川、山东进贡上来的还美味得多呢!然而朕自俸这样节俭,一年节省下来的银子不过百来万两,经得什么用?”

    “唉!”林叔寒深深叹息道,“没想到圣上自俭如此,真不知朝廷、官府里头各级官员见了,还有什么脸面敢铺张浪费!”

    林叔寒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一阵抽泣,偷眼看去,果然见秋仪之正在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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