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戎马几十年的老军伍,李扬材每天晚上都是营中睡得最迟的几个人,每隔个把时辰,还会抽空起身四处巡视一番,不管是战时还是平时,他都始终保持着这种习惯。

    现在他带着几个亲兵,正在检查着防线上的哨位,放哨的是他的几个同宗:“哥几位,这两天就拜托了。这一回对不住大伙,把大家拉到这蛮荒之地来,等我有了出头之日,一定忘不了哥几位的仗义。”

    他几位同宗,现在连号衣都拖破了,刚用过饭,靠在胸墙上扶住了枪,朝李扬材笑了:“镇台,你客气了!这些年跟着镇台,该享用的享用过了,该风光也风光过了,这条命就卖给镇台了。”

    他们也不起身,就这么大声笑着表示自己的决心,李扬材躬身道:“忘不了哥几位的大义!”

    这些老兵油子却挥挥手道:“镇台,这里有咱几个把守着,你放心!拆了骨头都不让黑旗军冲进来。”

    李扬材正想再说上一句,却听得夜空中原来隐约的枪声突然在耳边炸过:“贼子偷营!”

    他只觉得脑袋一阵发蒙。

    任是他是转战经年的老军伍,也没有想到细柳营竟然有这样的决心与锐气,在连夜行军之后,竟然还敢直接发起突击,也不知道来了多少黑旗军:“弟兄们,跟我把他们赶出去。”

    而在第一道防线平行的侧翼山头上,蔡云楠一边朝下冲,一边叫道:“开火!”

    黑夜之中的白烟让视线更加不良了,双方就隔着几十米展开了枪战,细柳营很好地发扬了他们的火力优势,泥墙之后的对手被他们从侧面打出来的枪弹打得连继发出一声声掺叫。

    “有人偷营了!快上劈山!劈山!”

    “贼子在哪偷营?”

    “镇台大人在哪?”

    对手没有弄清细柳营地兵力和突击方位。这胸墙后地二三十名敌军那是独力奋战。被打得死伤甚多。拖枪往后撤了。

    而利用地图机动侧击地蔡云楠也带着他地部下占据第一道壕沟:“准备!装弹。再往前突击!”

    他们可不象张彪排那样装备了不少工兵铲。除了雷明顿之后。他们地肉搏能力几乎是零。所以在第一线地部分敌军崩溃之后。他们不能直接再冲击第二道防线。

    “在那!在那!”

    李扬材的部下们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用携带的各种武器朝着沟墙这边猛烈开火,在黑夜中看不到弹道,只能从呼啸的声音中感到敌军的枪雨。

    躲在胸墙后的战士装弹完毕,接着是他们反应的时候了。开火。

    他们地火力比对手强大得多,几十杆步枪全力怒射,撒落的弹壳带着炽热在他们脚下弹跳着,将前方变成了一片火雨。

    他们的对手也曾从清军中见识这样密集的火力,可是从来没想到一支北圻普通的黑旗军也有如此强大的火力,即使站在防线之后,也能感受到对方火力的强大。

    “啊!”斯宾塞子弹钻入身体,带着极高的热度和惊人的速度撕碎碰到的肌肉:“我中弹了!”

    “我也中弹了!”

    他们当面第二道防线地敌军也不过是三十多人,他们根本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他们只能从火力中评估对手的实力。

    凭借如此密集的枪声。他们估计来偷营地对手至少也有上百人,装备了大量后膛步枪,看到已方有人不断在枪战中伤亡。他们也打得胆战心惊。

    他们只装备了少量的前膛洋枪,在这样的对射之中根本不是细柳营的对手,已经有人开始向后退了,准备撤到后方去,接着是更多的人开始动摇了。

    密集的枪声突然停止了,是斯宾塞打光了一轮子弹。正在那里换弹,而这个时候,李扬材也带着他地亲兵和几杆后膛枪赶了过来,他一脚就踢飞了一个准备后撤的士兵:“杀回去!”

    动摇的士兵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在左右两侧,李扬材的部下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用火力支援着这段防线上的战斗。

    枪声又密集起来了,双方都有伤亡,但是李扬材至少稳住了防线:“劈山开火没有?劈山”

    正说着。那边传来那巨烈而尖利的呼啸声。打出的数十发霰弹在细柳营造成了些伤亡。

    这种前装滑膛炮射程短,射速慢。一个小时往往只能发射几发,但是毕竟有不弱的杀伤力,一炮能打出几十发霰弹来,湘淮军战胜太平天国,很大程度依赖劈山炮。

    李杨材地两门劈山炮对准细柳营打出地致命药子,一下子让他的部下兴奋起来,他们开始按事先地部署,从四面八方发射弹丸。

    而蔡云楠也注意那两门劈山炮,他高呼着:“把他们的炮干掉!”

    装好子弹的斯宾塞、雷明顿当即遵从他的命令,把如雨的弹丸砸在那两门劈山炮的阵地上,这个阵地离他们不过百多米,虽然观察不清具体的战果,可远远得看见,劈山炮阵地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还传来掺呼。

    李扬材看得心痛无比,他亲自提起一杆后门枪和细柳营对射:“干掉他们!干掉他们!”

    不管怎么样,细柳营突击的兵力过少,而到现在为止,柳宇统领的主力还没出现,战况渐渐不利。

    不多时,敌军的劈山炮阵地又站满了地,蔡云楠不知道敌军还有多少兵力,他只知道他的五个部下负伤了,还好不是致命伤。

    枪声更烈,蔡云楠甚至没有时间解决敌军的劈山炮,他派来迂回的军士哨也没有消息:“准备!”

    只是这一回的弹道却与平时不同,侧射的火力一下子压制了细柳营,蔡云楠一下子就看清了是哪个方面射来的子弹:“该死!该死!”

    就是那个对攻击主要防御地带非常不利的教村。他们显然装备了一些米尼式地前膛枪,正在用这种步枪远远得朝着已方实施攻击,他们的射击位置非常好。细柳营简直是把背部直接交给了他们。

    现在细柳营已经是处于三面侧射的不利场面,敌军地火力得到很大发扬,如果不临机决断,整个步兵排就会在火网损耗殆尽,幸亏蔡云楠还做好了准备,他进攻前发现有防线附近有条半人的水沟:“带伤员撤下来!我断后!”

    “好!”这次攻击显然是失利,敌军的枪炮打得更欢了。蔡云楠带着两个士兵不停地防线上打上几枪,最后才撤了下去。

    而李扬材的部下,显然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一点,在他们呆过的阵地上,仍然是遭到三面侧射,教村毫不掩饰他们的企图,米尼式步枪的枪声象炒豆子一般响起来。

    “伤亡怎么样?”好不容易退下来:“有多少?”

    蔡云楠关切地是这个问题,士兵们的回答让他心头为之一宽:“还是伤了五个!”

    正说着,柳宇已经带他的本队上来了:“你派出的军士哨受到教民袭击了!”

    “怎么?”蔡云楠才明白:“伤亡多大?”

    “伤了两个!”柳宇回答了他的问题:“你那边怎么样?”

    蔡云楠把所有的怒气都集中:“这些该死的家伙!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也能钉在阵地上。等着主力上来一个突击就解决战斗了!”

    四面八方还在打枪,这些武装教民似乎铁了心与细柳营作动,柳营率主力的增援行动也受到他们的袭击。导致如意赶到,不然也跟着蔡云楠突进去了。

    柳宇又很赞赏:“你拿个两个班就突进去,然后又安全撤回来,没比这个干得更好的了。”

    士兵正在做着最后地战斗准备,准备再次突击。

    蔡云楠却是学了识图与绘图,他从身上取出了铅笔和纸:“管带。敌人的防御我都查清楚了,我这就给你画出来。”

    他天生对这方面有专长,借着烛火把李扬材的布置画得一清二楚:“这是胸墙,这是第二防御阵地,这是敌军地劈山炮阵地……”

    “好!”光凭这张地图,就能替细柳营减少无数伤亡。画完图,蔡云楠又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带个步枪组去和那边的教村再交涉一番!我信了,他们敢同我们细柳营做对。”

    “好!”

    柳宇现在正准备和几个干部利用蔡云楠绘制的简易地图,重新商定进攻方案。而且在进攻之前。他还得带干部去实地察看一下地形。

    几个干部就在马灯照着地图观察,蔡云楠的副手则以自己的亲身经验说明了敌军的情况。四面八方地枪声始终没停过,武装教民们始终没放弃对细柳营的袭拢。

    七名伤员则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简单的包扎治疗,一个步兵组专门看护他们。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就是张彪现在遇到的局面。

    盘点了下留存下来的子弹,也就是剩下不到三百发了,差不多就是打两轮排枪多一点的量。

    黄旗军肯定有明白人,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退到泥墙后面,还在进行着重整,但是刚才那一轮进攻,可以说是把他们的锐气都给耗干了,即使清楚细柳营子弹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也不敢硬着头破往上冲。

    死伤太大了!

    后面的稻田里躺下去**十号人,现在前面的泥墙与胸墙之间,又是一百左右,伤亡太大,导致黄旗军都没弄清到底损失了多少人。

    他们地士气打没了,却是既不甘心退,又没勇气冲。

    掂量着细柳营怎么也会把子弹打得差不多了,可是乔二池也没法张这个口。

    至于各个头目,那更是丢了魂一样,刚才那屠杀地场面太血腥了。而且细柳营能肉搏这个事实让他们无法承受。

    “死伤快两百了?就这么退下去?”黄旗军当中还真有格外顽固的份子:“我地队伍还算完整,到时候由我老傅冲吧!”

    可是迎接他的是一阵哭声,一个中年汉子哭着说道:“我两个弟弟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别和我抢,别和我抢!真别和我抢……”

    原来在泥墙上露个头,细柳营便会开火,可是现在你站在泥墙上去,细柳营也瞄准后才开枪,乔二池对细柳营的底细算是清楚了,他靠在泥墙上。对着这些黄旗军头目说道:“别,兄弟们,老乔还有个法子。”

    张彪在红河哨所的另一侧,等待着下一波人浪地到来。

    李扬材直冒冷汗。

    他从来没想一过,细柳营竟是如此强大的存在。

    不过是一百名装备步枪的士兵,就敢以如此勇猛地突击攻入自己的防线,虽然最后在教村的协助之下将其击退。但是这批敌人的火力强大,进退整然有序,战法井井有条,给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他们甚至没有遗弃一名伤员或一具尸体。他们放弃的阵地只有几堆血,这件事太可怕。

    在李扬材遇到的军队之中,只有太平天国最老也是最核心地少量部队曾经作到过这一点。这些部队都是由广西老兄弟组成,太平天国能持续十四年,多依赖这些部队。

    只是他很快就振奋起来:“准备防堵。”

    再怎么强的队伍,都会在我布置的防线前撞得头破血流。

    对强敌的最大敬意,就是击败他们。

    他依旧拥有三百战兵,拥有布置严密的防线。

    “蔡排长受伤了!”柳宇在马灯下还没布置完毕。那边已经传来了坏消息。

    “怎么回事?挨谁的枪?”

    “教村的,就是那个叫浮车村的教村!”步兵已经把一身血水的蔡云楠抱了回来:“蔡排长想过去和他们交涉,结果倒好,才一开口就挨了黑枪。”

    这个在主要防御地带侧翼的教村对细柳营地攻击实在是太不利了,如果不是他们在边上打黑枪,蔡云楠觉得自己能钉在阵地上,因此特别过去交涉。

    他不企盼和平解决,但是至少让这个叫浮车村的教村别这么毫无顾忌地打黑枪,可没想到好声好气地商量。对方二话不说就是一排黑枪过来。差点就把蔡云楠给交代了。

    “挨了两枪,快急救!”这是今天晚上的第八个伤员。柳宇觉得麻烦了:“蔡排长不能出事。”

    估计至少得留下两三个步枪组照顾伤员,搞不好还得两个人照顾一个伤员,这些兵都是他费尽无数心血才练出来地,死了一个便是割他的心头肉啊。

    教民就一直没放弃他们袭扰细柳营的企图,即使到现在交火数次,死伤十数人都没放弃过,恐怕到抵达红河哨所前,他们都会这么骚扰细柳营。

    对于这种麻雀战,柳宇有不少对付的方法,但是他现在缺乏的是时间。

    而且伴随战斗的激烈展开,伤员地处置也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那边司马泰已经请战了:“派一个排去把这些教民都驱逐了吧。”

    人家希望的就是这一点,一旦把兵力陷入纠缠之中,那么打开防线的兵力必将减少。

    他正在准备做出决断的时候,那边又有人十万火急地跑出来:“柳浩豪排长的紧急报告。”

    “怎么回事?”

    “老营附近出现不少越南官军,意图不详,柳排长已经做了最坏之打算,他请管带放心,一定坚守不出。老营虽然只有半个排的守军,可是和红河哨所不同,那里存弹存粮很多,又有一个排的后备部队和一个排的辅助部队,加上细柳营几个月修筑地精心工事,柳宇对此还是有些把握。

    “好!知道了!”

    他并不知道越南官军集中了多少人去老营。

    “凡有敢靠近老营者,一律视为敌人。当场格杀。”

    柳浩豪地手心在冒汗,他这个人有些莽撞,柳字营的老人就怕他受别人一个挑逗。带着队伍就杀出去了。

    可是看到当面地越南官军,他也不得不冒着冷汗,他已经打死也要坚守不出。

    集结到老营附近地越南官军,数量上绝对壮观无比,他们甚至比围攻红河哨所的敌军还要多一些,也不知道越南人仓促之间,怎么调集了上千人来到老营附近。

    至于守军也是各就其位。今天晚上他们必将一夜无眠。

    叶孟言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对统兵的一个军官继续说道:“再过一个时辰,还能调来一百五十人。”

    这可是把山西全省地兵力都调集过来了,细柳营与黄旗军的火并,他们不管,他们只管捡些便宜。

    审时度势,在这方面,他叶孟言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看到细柳营有一处漏洞,他就会指挥越军象一群饿狼那样扑上去。

    只是下一刻。他心一下子凉了。

    老营那边传来了枪声,而且是排枪,双方发生冲突了。

    “命令全军准备。不能吃亏,一定不能吃亏。”

    只是他下达命令后,往红河方面看了一眼,他已经看到最恐怖的场面。

    他心寒冷得象结了一块冰。

    “我们连主攻吧!”司马泰再一次请战:“哪怕就伤亡两个排,我们也敢再里突击。”

    正说着,又和武装教民发生了一次接触。教民死伤七八名,一名士兵肩部也中了一弹,送到临时的包扎所来处理。

    “伤员是个大问题啊!”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人提起枪,大声问道:“什么人?”

    又是来袭击的教民?正当柳宇想到这一点地时候,又传来了罗雁秋的声音:“民女是来协助贵营的。”

    在月光下,罗雁秋身着男装,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漠,只是她带来了十来个教众:“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处置伤员倒是有人帮忙了。罗雁秋就带着教众们在那里协助着处理伤员。至少两个步枪组解放出来。

    但是摆在柳宇面前的,还是敌军的主要防御地带。根据第一次突击得到的情报,在这里至少有一个有战斗力的步营守备在这里,还有一部分后膛步枪和火炮。

    而四面八方还有武装教民在骚扰,在主要防御地带侧翼,有浮车村的几十名武装教民在打黑枪,突入进去的部队随时会遭到他们地侧射,第一次突击的蔡云楠排就是因为他们的侧射,才没有钉在阵地上,否则柳宇率主力赶到地话,说不定主阵地已经拿下来了。

    站在柳宇面前是蔡云楠的副手,也是他从海阳带出来的天地会弟兄:“司马,别和我们抢,蔡排长的仇得由我们报!突击排还应当是我们。”

    哨所遭到围攻,正面有正规军防守,四面有教民骚扰,第一次突击失利,老营附近出现大量越南官军。

    这将是一次付出巨大伤亡的行动,不要说正面敌军的持续,便是这些武装教民地黑枪,细柳营就得做好多付出五成伤亡的准备。

    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柳宇身上,迫使他作出一个有勇气的决断。

    他朝着蔡云楠的副手说道:“好!你们就是我的突击排!要不要给蔡排长报仇。”

    “要!”

    “有没有决心!”

    “坚决突进去!”

    好!柳宇等待的就是这句话:“我还要最小的伤亡。”

    “命令,左哨第三排,立即展开,攻击……”

    “浮车村!以最猛烈之攻势,最小的伤亡攻占浮车桥,并做好继续攻击敌主要防御地带之准备。”

    “司马泰连及营之直属队,立即展开,掩护第三排之行动,并做好攻击敌主要防御地带之战斗准备。”

    四面八方,越南教民还打着冷枪,他们并不知道,柳宇已经决心用牛刀杀鸡了。

    蔡云楠排剩下地三十多名步兵,现在已经象一把把刺刀冲向了打黑枪地村社了。

    柳宇望着夜空,眼睛带着寒光。

    “我不是一个怜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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