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自去拿棋盘,苏浅这厢慵懒地打一个哈欠,搬个凳子坐到苏允洛对面,胳膊肘支在他书案上托着腮瞧他翻阅卷册,迷蒙着大眼,道:“这样下棋也没什么意思,需得有个赌注才有意思。 ”

    苏允洛挑了她一眼,“你的纨绔之名果然不是白当的。要什么赌注,说吧。”

    苏浅装模作样略做沉思,道:“我上山来一个月有余,都没吃过一顿好吃的,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不如,若是我赢了,洛帅就让人给我做顿丰盛的。若是我输了,我就给洛帅做顿丰盛的。”

    苏允洛好笑地看着她,“呵呵,看来是峡天关条件简陋委屈公主了。好,成交。不管本帅输赢与否,都为公主奉上一顿丰盛的美食。”

    月隐将棋盘搬到案上放妥,无语地瞥过来一眼,心想公主你是有多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为了一顿饭菜居然连和人斗棋约赌这样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她埋怨苏浅道:“放着好好的别院不住,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公主偏来这个炼狱场受罪,没有像样的吃住也就罢了,身上臭得都没法闻了!再看看外面山下血迹斑斑,苍蝇乱飞,臭气熏天,若是染个什么疫病,看太子殿下不铲平了峡天关!”

    苏浅将黑子抓一把在手中,随意下了一枚在棋盘上,笑道:“本宫惯用黑子,洛帅没意见吧?”又扭头对月隐道:“你多虑了。我如今虽然体弱,却是不怕各样病呀毒呀的,山上的人都染病我也不会染病的。倒是你,不行就回上官陌那里吧,别真染个什么疫病。况且,我看,你也确实需要回上官陌那里接受再教育,越来越欠管教了。”

    苏允洛落下一枚白子,脸色变得难看。疫病、水、粮草,正是困扰峡天关的几大难题,再被困下去,不必叶清风同郗道凌攻打,几十万大军便会被病死渴死饿死。上官陌教导出来的这个小侍女,果然与众不同,极擅攻心之道。

    怪不得能得苏浅的心,苏允洛心下暗想。

    月隐奉上两杯茶水,又从袖中摸索出一个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小撮酸梅肉,往苏浅面前一放,赌气似的道:“临行前太子殿下说道公主爱吃这个,尤其是下棋的时候爱吃这个,不然准会输棋,所以命我带了来。依我看,公主倒不是差这一口吃的。”

    苏浅挑眉:“那你说我差的是什么?”

    月隐哼了一声:“罢,我操什么闲心。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回头见面抱头痛哭的时候,倒是我们做奴婢的里外不是人。”

    苏浅扭头瞪着她:“你来了不到一日,已气得我心肝肺都痛。罢,你走吧,回去告诉上官陌,他既断了送我的剑,便如同断了对我的情,叫他不必再徒劳,我和他的情已然如断剑不可再续。”

    月隐一惊,不敢置信地望着苏浅,苏浅脸上除了怒意却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

    “快走快走,害我错了好几步棋。不想看见你。”苏浅不耐地挥挥手。

    月隐再度气结,半晌,一挥袖:“不识好人心。走就走。”抬脚就往外走。

    苏允洛把玩着一粒棋子,悠悠道:“外面兵荒马乱乱箭横飞的,公主让她一个小女子走去哪里?和一个小丫头置气,公主何苦?”

    “没规没距,没得丢人。”苏浅气恼地将一枚棋子落下,却是落错了位置,恼道:“瞧瞧瞧瞧,又错了。”

    门口的士兵双枪一格,面无表情地道:“外面不安全,请姑娘不要乱走。”

    月隐一跺脚,急道:“公主,这是要怎样,不叫人在这里呆,又不叫人出大帐,是要为难死人么?奴婢命贱,受不起这样的折腾,不如给奴婢来个痛快的!”

    苏浅手中一把棋子唰地扬在了她身上,怒而起身,厉声道:“谁教你的规矩?在主子面前要死要活的!这是上官陌教你的么?混账!你们让开,让她走,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

    口中喊着让开,手上的棋子早已波及门口的侍卫,月隐被棋子打得一个踉跄,侍卫却没有她那一身卓绝功夫,倒地便没了气。后面的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动弹。苏允洛一挥手,指着断气的侍卫,向帘子外冷冷道:“拖下去。”

    吩咐完了,苏允洛转回头望着苏浅,道:“以前就听说公主脾气不大好,回回进宫都搞得宫里人仰马翻。今天算是有幸见识到公主的脾气了。我看,这棋还是免了吧,不如公主随我去外面看一看战况。”

    苏浅冷笑了一声:“杀人,有什么好看的。洛帅自己去吧,我困了,就在软榻上歇会儿。”

    苏允洛看着她一甩袖,果真走到墙角往榻上一躺,闭上了眼睛。“苏远之真是把你惯坏了。”良久,他声音怒沉地道。

    苏浅状若熟睡,一声未出。

    苏允洛站在门口,双目愠怒地望着她,半晌,甩袖而出。门外传来他的厉声:“保护好公主的安全。”

    离去的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苏浅才倏然睁开了眼,望着月隐,愁眉深锁。

    “已经走远了。出去时气得剑斩了两名士兵。”月隐轻叹了一声,全没了方才委屈的模样,掀开帐帘,望向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血腥夹杂着震天动地的嘶喊汹涌而来,苏浅袖手一挥,帐帘被放下。

    却在帘子放下那一刻,帐帘之外夜色之中,熟悉的气息刹那涌入感官。苏浅倏地起身,身形一晃来到营帐门口,伸手掀帘,颤抖的手指用力过猛,生生将布帘扯了下来。守门的侍卫一惊,双枪交叉拦住去路:“公主,外面危险,公主还是呆在大帐里安全。”

    苏浅扫一眼外面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侍卫,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沉声道:“本宫一生从未杀过自己的子民。在今夜之前,不管你们是被逼背叛苏国,还是自愿跟随苏允洛,还是你们助纣为虐坑杀昆国数十万士兵,本宫念你们曾经是苏国子民,都没打算追究你们。但如今在本宫眼中,你们已经不再是苏国人,和苏国没有半分关系,如果你们执意要阻挡,本宫不介意双手沾上你们的鲜血。”

    山下嘶喊声震天,中军大帐外却一片凝肃,静得似乎能听见呼吸声。侍卫们肃杀的表情里夹杂着难以名状的羞惭。须臾,齐刷刷跪倒一片,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杀气弥漫的夜空里格外刺耳:“甘愿领死。”

    苏浅并非不明白,她从这里走出去,便意味着他们要在今夜死去。但她没打算因此就要留下。她和月隐唱着双簧把苏允洛气走,为的无非是要出去。从开始便注定了这些人的命运。她能给他们的,不过是个体面的死法,他们在忏悔中平静地接受死亡,总好过在恐惧中被苏允洛砍下头颅。

    她一步一步静静地从侍卫跪倒的夹道中走过,每走一步,烈火锦如轻云翻飞,数十人无声无息地倒下,盏茶时间,中军大帐前已是一片寂静炼狱。被杀的人不曾有过反抗,杀人的人亦未曾有过犹豫。

    月隐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后,望着她决然却又清寂的背影,有一瞬,月隐觉得,她和太子殿下像一个合体人,一行一动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就连绝情时候不经意会把手握成拳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月隐为她觉得心疼,却没有办法解她心忧。

    这是苏浅她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片刻之后,苏浅和月隐站上了峭壁。

    箭矢成阵如疾风流过,金戈铁马声震动着耳膜,火光血色刺眼耀目,血腥味团团将人包裹。

    战场既是炼狱场。

    十数万大军的激烈厮杀之外,一抹月白的影子遗世独立。尊华清寂的姿态仿佛处身之地不是人间炼狱,只是灯火阑珊的清净地。苏浅觉得眼眶眦裂般疼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无论在哪里,她的眼里能看见的,不过是个他罢了。

    此时她却不想看。

    一高一低,隔着人海炼狱相对,即使不看,她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甚至,看着他,他只是在她眼里,不看他,他却心里眼里血液里无处不在。

    须臾,她无奈地睁开眼,朝他看去。相隔太远,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她却能感知他此时紧抿的唇,微蹙的眉,她晓得,他余外再不会有多余的表情。她也晓得,淡然外表下,他内心所有的波涛汹涌怨恨嗔痴。

    “公主,没看见苏允洛。”月隐在她耳边轻语。

    她并未有多大惊诧,只是眉目蹙得极深。她其实也猜到苏允洛不过是要借个机会脱身。今日战场上这些死伤的人,不过是他脱身的屏障。她来峡天关后曾想拼死一战也要把他斩于剑下,但也怕死也未必能将他拿下。他的武功,不在她父皇之下,阴谋诡计更在她父皇之上,他们共同的祖宗上官月明的一些邪门歪道,他更是学了不少,况只身处在他数十万大军的势力下,她自忖连一分成功的几率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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