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被关押在天牢的南党主犯暴毙。 而且,还是天家前一步带去了教旨,后一步,就无一人幸免。 于是整件事就成了羞辱,对南党旧人**裸的羞辱,毕竟太像是做给他们看的,所谓故意从宽处置,结果从宽到,人命就没了。 打脸,也没这么当众打的。 要知道主犯都是冲锋在前,身上背了天家血债的,这样的人在西周是重罪,在东周旧人眼里,可不就一定是“罪”了。 南边党人,大多数曾为官从仕,不乏名门出身者,哪怕到了西周沧海桑田,一个人背后也往往有庞大的家族,或者盘根错节的人脉,甚至凭着底蕴和识时务,在西周继续占有一席之地的也不在少数。 名利场,不可能是一家天下,朝堂上,不可能都是赵家心腹,还有很大一部分官吏,在东周当过官,或者出自东周的世家,都和南边党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这一次打脸,打的不仅仅是南边党人,更是整个东周旧人。 建立不到五年的王朝,东周和西周的隔阂,如导火索遇着了火星,彻底被点燃了。 帝宫紧急释放了罪名较轻的南党,企图自证清白,平息骚动,然而死在天牢里的主犯数十,一切,都太晚了。 东周旧人怨声载道,朝局不稳,愈演愈烈,名门出了私兵,将门出了士兵,汇和成数百人的军队,再次掀翻了廿五之后的太平。 后世史书载:“暑月,上谕从宽处置,然,教旨至,南党主犯尽毙。前朝旧人恶天家言而无信,赶尽杀绝,私建百人军,反,是曰,东旧之祸。” ——《西周史·武帝本纪》 六月中旬。这队百人军兵分两路,据说统率的是一个叫路荣的人,因为罪名不重,刚刚被天家从牢里放出来,就做了领头的。 一路,按照放出来的南党所提供的隐闻,劫质了前平昌侯府千金,如今叫做尹笙的沈银,逼前南党行首薛高雁相见。 一路,按照在东周做过侍卫的南党隐闻,直奔先帝密宫蓬莱仙苑,逼前朝遗孤,贞明太子萧展出面,与西周摊牌。 盛京,大乱。 城中某处。薛高雁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将士,还有被将士拿住的女子,冷笑:“为了逼我出来,用这种下三滥招数?” “少说废话!是你背叛南党在先!真是丢尽了我东周的脸!”东周旧人们群情激愤,嘲讽道,“若是尔还不知悔改,还要继续跪拜赵家,就休怪我等不讲旧情了!” 薛高雁的目光落到女子身上,沈银轻轻对他摇头,脸上有久别重逢的温柔,却半滴泪或一份怕都没有。 她真的还是那样,明明是大家闺秀,怎生得傲骨如金。 薛高雁笑了,彼此开口都不用,就懂了深藏的心意,他们到底是天生的冤家,无论东周还是西周,都注定了要纠缠一辈子。 “薛高雁,若尔迷途知返,重新带领我们对战赵家,我等可重新尊你为行首……”东周旧人们气势汹汹的呵斥,仗着人数差,放话都胆量冲。 然而,话头被薛高雁猛地打断:“阿银!!!” 他大声呼唤的,是那个女子的名字。 东周旧人们脸色发青,这种无视,是不是太嚣张了点,念起正要发怒,却看到男子取下了背上的弓,皆本能的一滞。 那是种东周朝烙印在骨子里的,对这个御史卿的敬畏,龙吟弓先斩后奏,绯衣银弓,神佛无阻。 “你为什么要回京!”沈银也大声回应他,就好像两个人说说话,旁边凶神恶煞的兵将都没看到。 “因为我知道了要去往何方!”薛高雁回答,同时撘箭上弓,银光蓄势,杀机酝酿。 “你不应该来!他们人数太多!你只有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也赢不了!”沈银急了,就算私心里最想看见的人是他,但最不愿意看见的人还是他。 东周旧人也拿准人数上的优势,势在必得的冷笑:“薛高雁,薛行首,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是东周的御史,怎可做那赵家臣!回到我们中间,保尔有一席之地!” 沈银变色,急喝:“薛高雁你不要听他们的!你不要再犯糊涂!与虎谋皮……” “阿银!若我去到你身边,嫁给我好不好!”薛高雁打断,然后大声喊,仿佛根本没在听什么家国大义的辩论。 沈银一愣。 薛高雁咧嘴笑了,露出一圈大白牙,像个傻子,再次重复了那句话。 “若我去到你身边,嫁给我好不好!” 沈银的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人数上的碾压注定了这是场血战,那儿郎却要跨过死生界限来到她身边,执拗又孩子气的许下执子之手的诺言。 是啊,这次终于轮到他了。 东周,他是即将辞京远行的新任御史卿,她一个大家闺秀,半夜偷偷摸到他寒庐去,要一句他心意的明白话。 西周,他是落魄潦草的南党大逆之首,她一个天家默认的东宫妇,又在雨夜摸到玉山去,不管不顾的把所有给他。 他们纠缠了两个王朝。她曾经赌上自己,来续他们的孽,这次他赌上命,来终结他们的结。 薛高雁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张弦,弓箭毫无迟疑的对准,他看见了箭尖银色的光跳动,是他此生再不愿辱没的信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清兮之水,去往何处? 丹心所在之处。 ——浊兮之水,去往何处? 箭尖所指之处。 “杀。”男子平静的吐出一个字,冲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薛高雁走到沈银面前。 弓箭抵地,血汩汩的往下淌,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血红的湖泊。 沈银哭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颤抖着去扶他,碰到的却都是滚烫又粘稠的液体,染红了她的手和裙脚。 东周旧人剩下的,依旧在人数上碾压,然而谁都没了胆,再靠近那个湖泊中心的男人,他身边倒着的七七八八的尸体,都是他的勋章和荣光。 龙吟弓,不仅可以射箭远攻,还可以近身厮杀,弓两头嵌有小儿臂长的刃,作为刀剑使用时,不亚于偃月刀龙泉剑。 绯衣银弓,状元郎,先斩后奏,御史卿。 岁月磨去了这个国的记忆,历史老去了大雁塔上的少年,烙印在骨子里的骄傲和棱角,却是陈年的酒越酿越香。 薛高雁回头看去,白色的砖地上鲜血斑驳,就好像,盛开的梅花,一树树开到荼蘼。 “六月梅花开,平昌侯曾经说的,把你许给我的条件……”薛高雁竭力支撑着开始倦怠的眼皮,对沈银笑,温柔的去擦她的泪。 “……所以,你的答案呢。” “好。” 沈银拼命点头,那一刻,她什么都不管了,天涯海角,沧海桑田,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他分开了。 而他,也休想再摆脱她。 六月梅花开,是啊,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