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仲永借来的车马、仆人穷酸模样不同,那曾氏累世为官,还是有些排场的。此次曾巩赶赴抚州考试,家中安排画舫一艘,仆人、丫鬟若干。加之曾晔早已娶妻生子,于男女之事兴致甚浓,亦有侍妾随行。食宿也大都在画舫上,登岸也只是为了游玩而已。说是考试,旅游还差不多。

    晚饭后,方仲永与曾氏兄弟沿抚河缓行。虽是天色已晚,那渡口竟还是热闹非凡,寺庙前也是阵阵喧闹。真是好一派盛世景象!

    方仲永指着那太平景象,说道:“如此美景,两位兄长可有诗词咏之?”

    曾晔笑道:“诗词非我们兄弟所长。既然方贤弟说了,为兄就先抛一块砖,引一下你的玉如何?有了,且听:忙中偷得此身闲,杖策西风自往还。今日已偿云水债,春风得意下疏山。”

    曾巩打趣自己的哥哥道:“不知兄长何时忙碌了,竟还需要忙里偷闲,实在是小弟的罪过!”

    方仲永也笑道:“未知叔茂兄偿得什么债,还能偿出春风得意来,也是不易呀!”

    曾晔也不以为意:“先说了抛一块砖嘛。子固,快把你的玉拿出来。否则,定教你屁股开花。”其父在外为官多年,平时曾巩的学业多有曾晔督促。二人虽非一母同胞,感情却很是亲厚,且曾晔为人戏谑,是以曾巩并不怕他。

    曾巩朗声道:“这有何难!且听:素楹丹槛势凌空,一亩萧然四望通。幽事每寻佳客共,高情还与古人同。满山钟磬苍烟下,绕壑松篁晚照中。曾了功名须到此,长依荷芰向秋风。”

    方仲永正感叹“不擅诗词”的曾巩都能写出此等好诗来的时候,曾晔一巴掌拍在曾巩的脑袋上:“你个小屁孩,了得哪门子的功名。大哥我多半是读书不成了,正要你努力进取,好让父亲有些臂助,免得他老人家为难。万万不可学那所谓的高人雅士,动不动就隐居去了,于国于家毫无用处!”

    方仲永抚掌赞道:“叔茂兄所言甚是!子固当谨记才是。”

    曾巩生气了:“引用而已,至于如此吗?曹子建不还说,诗词小道也。”

    曾晔厉声斥道:“你是曹子建吗?人家才高八斗,你有几斗?大言不惭!”方仲永心道:令弟虽没有八斗,四五斗只怕还是有的。不像咱们俩,连半斗都没有呀!

    尽管比人家差了好几斗,该说的话还得说,方仲永正色道:“不知二位兄长以为,诗词为何物?”

    曾晔说:“诗以言志嘛!语出《尚书·舜典》。”曾巩怕挨揍,不敢再说“小道”了,附和着点头。

    “于治国有何用?”方老师循循善诱。

    “于治国有何用?”疑问变成了反问,意思就不同了。看来曾氏兄弟不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没说出要用诗词治国平天下的蠢话。

    方仲永自说自话:“诗词于治国有何用呢?看似没有什么用处。百姓饿了、冷了,诗词不能给百姓温饱;外敌入侵了,诗词不能退敌。但诗词真得一点用处都没有吗?我看不尽然。

    远的不说,叔茂兄,你自天圣三年中秀才后,也参加了几次解试了吧?可曾中举?”

    见曾晔有些黯然,方仲永急忙安慰并献上鸡汤:“小弟窃以为,非是我兄才学不济,多半是诗词上出了问题吧?”

    曾晔怒冲冲地答道:“都说诗以言志。我本对于某物、某事没有感想,你让我怎么言志,又言的哪门子的志?更可恨的是限定用韵,更有甚者直接指定末尾为某字。愚兄好不容易写了首勉强通顺的诗词,被他一限定韵脚,得,全完了。仓促改了后,别说是考官,就连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中举?难啊!”

    方仲永深表同情:“我兄所言甚是。但就此放弃科考,可乎?”

    曾晔很无奈地说道:“那怎么行?就我爹的性子,知道我不去考试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所以,还得考啊!”

    曾巩拉拉哥哥的衣袖,小声说道:“你不是说科考很容易吗?怎么听起来这么恐怖?”

    “那是怕你担心,哥哥故意骗你的。”

    眼看两名考生即将因考前焦虑而弃考,方仲永赶紧阻止道:“以二位哥哥的才学,应付这诗词又有何难?”

    曾晔眼睛一亮:“怎么,贤弟有门路能提前知道考题?”

    这罪名太大,咱可担不起。方仲永忙解释道:“预知考题风险太大,智者不为也。小弟以为,诗词特别是应试的诗词,实际上是不太讲究立意高远的。若是打个比方的话,大概相当于填字游戏。

    小弟这里有一本《笠翁对韵》三十篇,乃异人传授。文字虽浅白,于对仗、押韵却很是实用。愿二位兄长熟读,应对应试诗词当无大碍了。”

    方仲永取出抄录好的《笠翁对韵》递给了二人。

    不愧是家学渊源,曾巩一看就深以为美并指出了小小的瑕疵:“这‘流涕策,断肠诗’一句似有不妥。‘流涕策’当出于西汉贾谊《陈政事疏》,这‘断肠诗’不知是出于何典故?”

    方仲永暗恨自己不学无术,朱淑真还得一百年才会出生,《断肠诗集》从何而来?只得心虚地解释“凑字数,呵呵,凑字数”。

    还是曾晔仗义,又给了曾巩一巴掌:“方贤弟好心好意地把自己的秘籍拿给你看,你还挑三拣四,良心都叫狗吃了?”

    方仲永深切怀疑,曾巩屡试不第、素无急智都拜他哥哥的“拍头杀”所致。

    曾晔教训完了弟弟,充分满足了自己不太光明的心理需求,郑重地向方仲永道谢:“贤弟高义,为兄愧领了。听闻贵仆与车马皆是令世叔所暂借,虽令世叔慷慨,但他人之物,使唤起来多有不便。为兄这回也带出几个仆人来,愿赠予贤弟二仆以供驱驰,愿贤弟莫要推辞才是。府中亦有能歌善舞的歌姬数名,贤弟若喜欢,也可送给贤弟几个。深夜读书时,有美人添香亦是人生一大乐事。”说着,还发了个“你懂得”的表情。

    方仲永为曾晔的豪爽深深折服,诚惶诚恐敬谢不敏:“忠叔和李三甚是得力,并无不便之处。且我与他家公子已有约定,至洪州即奉还,无须再劳烦叔茂兄了。至于歌姬,小弟年幼,且家中管教甚严,就不用了吧!”说着,回了个“求放过”的表情。

    乖孩子曾巩及时救场:“方贤弟,你刚才说的诗词的用处到底是什么?”

    方仲永长出了一口气,面对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鸭梨很大呀!

    方仲永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物设定上:“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等名教子弟修身齐家可矣,然治国平天下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俗云,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但我大宋人才济济,堪称众正盈朝。我等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无相应的机会施展,也是空谈。

    所以,欲行亚圣之‘达则兼济天下’,首先你得先‘达’起来。我观今日之朝堂,凡处高位者大都是进士科出身,其余明经诸科多沉寂下僚。因此,想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你就得先考中进士。想要考中进士,你就得在诗词上过关斩将。

    假如说,未来的高官厚禄、造福万民前面有一道门挡着的话,我们就要拿着这块砖头敲开这扇门。所谓‘敲门砖’是也。”

    曾晔赞道:“贤弟的比方甚妙,实在是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曾巩却是有些不服:“是不是有些市侩了?”

    眼见曾晔又要扬起手来,方仲永急忙阻止“一场迫害唐宋八大家的暴行”,耐心解释道:“这是往小了说的,诗词还有大的用处呢。”

    曾巩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拱手道:“愿闻其详。”

    方仲永问道:“我神州何以称华夏?”

    曾巩答:“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疏》曰,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

    方仲永为曾巩的博闻强记点了个赞,继续问:“礼仪为何?服章为何?”

    这个问题有点大,曾巩答不出来了,方仲永代为回答:“这是说,我中华有美丽的服饰,高雅的礼节和文化,优雅富足的生活。这也是我中华有别于诸方蛮夷的根本。诸方蛮夷皆以能穿着我中华服装为美,皆以说我中华雅言为荣,其贵族更是以能书我中华文字、吟诵我中华诗词为傲。

    二位兄长以为,当今文坛谁可称领袖?谁可扬名于蛮夷?”

    曾巩道:“当是晏殊、欧阳修吧!”——彼时二人文名颇盛,并称“晏欧”。

    方仲永摇摇头道:“非也。真正四夷皆知的是那柳七。

    一曲《雨霖铃·寒蝉凄切》那可真是令洛阳纸贵,众多勾栏女子无不以能够唱一曲柳永的新词为荣。注意,我说的可不是中原,而是辽国、西夏、吐蕃、朝鲜、倭国等番邦。俗语有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曾晔哈哈大笑道:“只道贤弟不解风情,却也是我辈同道中人。我家有歌姬就唱得好一曲《雨霖铃》,更难得的是她还能唱《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那唱腔,配合着身段……”

    方仲永感觉曾晔已经不可救药了,多么严肃的事情,怎么就变成这般的低俗呢?呃,好像柳永的词是有一点点的艳。

    还是乖孩子曾巩可爱,时刻不忘关心国家大事:“难道靠柳永的几首艳词,就能让四夷宾服了?”一副“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当然不能。但是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我们把蛮夷中的敌人杀光了,再去告诉普通民众说,他们能过上和我天朝子民一样的生活,吃美食,着华服,咏诗词。你觉得他们会反对沐浴在吾皇的圣恩之下吗?”

    “眼前岂非无用?”

    “怎么会无用?只要我们有大量的诗词被创作出来,不断的宣扬我天朝上国美好的生活,必能吸引那些番邦的有识之士来投奔,并许以高官厚禄。长此以往,即便那些番邦有些人才,也尽为我所用,敌国外患自然消弭。这就是文学教化的作用,可称为‘文化’是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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