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忠泽看到费铭璋的第一眼就笑了。

    “如果我是你爸,第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还犯得着费那个老劲儿折腾。”

    一句话,费铭璋也跟着笑了。

    的确,他其实长得是有几分像费国华的,更重要的是父子二人的气质极其接近。难怪当年费国华对他一见如故。

    眼前的宋忠泽是一位年近五旬中年人,长久的伤病折腾得他背脊微弯,似乎稍一挺直就会扯到某处的伤口。

    宋忠泽居住在浮城市郊某处依山傍水的别墅区,这片别墅看上去不像富人区那种富丽堂皇的风格,倒更像是疗养院,安静、怡人。

    这是费国华给他这位保镖安排的后半生。

    干保镖这行,要么转行,要么死,能全身而退的没有几个,宋忠泽是其中之一。他带着一身为保护费国华而落下的伤病,来到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想清楚了吗?真的要重操你爸的旧业?”宋忠泽端起他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看上去像上世纪80年代产的保温杯,坐到客厅的藤条椅上,静静看着费铭璋。

    这是霍勇指给费铭璋的方向。当费铭璋告诉霍勇,想要战胜赵冼贵,就必须断他的根,霍勇就知道费铭璋想干什么。他说了一句“如果你爸还在世,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干。”

    “可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必须要为他报仇。”

    仇恨,他们心中都有着相同的仇恨。

    霍勇沉默了片刻,就报出了宋忠泽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如果你爸还在世,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干。”不约而同,宋忠泽说了和霍勇相同的话。

    “我没有选择,我只想报仇,除掉赵冼贵我就会收手。”

    宋忠泽轻笑一声,“年轻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收手就能收手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藤椅上的男人轻轻阖上双眼,将藤椅摇得吱呀作响。

    “你知道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能成功脱离白货生意吗?”宋忠泽没睁眼,也并不需要费铭璋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因为他坐稳了浮城的头把交椅。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会伤害很多人的利益,但没有人敢向他发难。想要制伏那些恶人,就得比他们更恶。就像想要战胜赵冼贵,就得做和他想同的生意一样,等有一天你想要摆脱这档生意的时候,又得做些什么呢?”

    费铭璋明白宋忠泽的话,可他觉得父亲的路没有选错,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现,父亲依然是浮城的老大,如果有些路自己非走不可,那他完全可以效仿。

    宋忠泽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这个因仇恨而走向偏执的男人。

    “你父亲曾对我说过,这世上有两样生意最伤天害理,一是贩毒,二是贩卖人口。铭璋,做人要有底线啊!”

    尽管如此,宋忠泽还是将费国华从前贩毒时使用的秘密仓库、地下通道以及上下游人员信息都给了费铭璋。他理解费铭璋的仇恨,将最终的选择权交给费铭璋自己。

    陶烨和蒋明杰因此得到了极好的进出货通道,他们的老大自然十分满意。黄彪和鼓煜城对此也只能眼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在除掉赵冼贵之前,他们谁也没法劝费铭璋停下来。

    劫持军火一事,便是费铭璋叫上四人伙同娄翼一起为之。

    完事后,费铭璋暂时将军火藏在了父亲当年贩毒时设在果敢的某处货仓,待需要的时候再通过秘密通道分批运回浮城。

    一行五人便乘车返回浮城。

    “那小子真的信得过吗?”黄彪指的是娄翼,“他毕竟是赵冼贵的女婿。”

    关于娄翼的真实身份,费铭璋并没有对他们提及。

    “这世上多的是窝里反,想要谋朝窜位,当然得先干掉太子爷。”蒋明杰倒觉得娄翼的行为合情合理。

    “小心!”

    正当五人闲聊时,一个少年突然窜出公路,几乎是一头撞向他们的商务车。副驾的陶烨大叫一声,司机蒋明杰一脚急刹,总算没将那少年撞得脑袋开花。

    “他妈的,碰瓷儿碰到爷爷头上来了。”彭煜城粗人易上火,拉开车门,就准备冲下车去揍人。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一起下了车。

    刚一下车,几人就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那是类似于尸臭的皮肤溃烂、浓流遍身的腐臭。

    眼前的少年身体腐烂的程度,连见惯生死的粗人彭煜城都不禁吓了一跳。

    “这……”彭煜城捂住口鼻,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一边。

    少年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的痉挛抽搐着,口吐白沐,双眼翻白,不久便没了声息。

    “这孩子应该是吸毒,而且感染了艾滋。”蒋明杰显然有经验。

    “等等,”费铭璋仔细辨认了一番那孩子的面貌,那布满烂疮的脸上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这孩子……”费铭璋想了起来。

    正是这少年右脸颧骨处突起的脓疮勾起了他的记忆,他见过这个少年。

    那还是大约四年前,那时他还是个11、2岁的孩子。费铭璋和许睿在浮县一家玉器制造厂等从缅甸进货的原玉。他等得有些犯困,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还没到货。”这个孩子就偷偷摸摸走到他身边,问他要什么货,他这儿都有。

    费铭璋瞥见孩子脸上刚刚长出的烂疮,心中几分厌恶、几分难受。他告诉那孩子,我们要的不是你说的那种货,孩子便讪讪的走了。

    在浮县,有不少以贩养吸的瘾君子,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会让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出来贩毒。那孩子当时不满14岁,就算被抓到,也定了不罪。

    如今,这少年死了,不到18岁。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愿他下辈子投胎能活到18岁。

    费铭璋记得,他当时跟许睿说,如果他将来有钱了,一定办所学校,把这些没有爹妈管的,或者爹妈没资格管的孩子都接过来,一定不让他们碰毒品。

    是啊,这是一门多么伤天害理的买卖啊!

    几个人把那少年的尸体抬到公路边的小树林里,找个地方埋了。他们不知道这种荒郊野地里,这少年是怎么一个人跑来的,也不知道该把这具尸体交给谁处置。这名无来处、无归途的少年,就这样被埋尸荒野。

    接下来的路途中,五人都不再说话,直到路过云浮山脚下。费铭璋突然叫停了车辆。

    “你们先回去吧。”费铭璋拉开车门,不由分说跳下车。

    “铭璋哥,你干什么去?”黄彪对着费铭璋的背景问了一句。

    费铭璋走得很快,几步就跑出去老远,听不到黄彪的问话。

    “算了,”蒋明杰似乎理解费铭璋的心情,“这生意他做不了多久了,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吧!”

    “这样的生意本就他娘的断子绝孙,”彭煜城本就反感费铭璋现在做的事,奈何拗不过义气二字,他回头问蒋明杰和陶烨二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收手啊?”

    陶烨突然笑了,“等铭璋当了老大,咱们跟他混,就收手不干了,如何?”

    这本是一句戏言,但车上四人似乎一下子都有了这种期盼。

    费铭璋记得,遁空禅寺就在云浮山上。果然,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景区入口的指示牌。

    现在但凡是个庙就被围成了一个景区,隔着老远就先收一张入园门票。到了正景区,还要一把一把的给香火钱,把个佛门清静地弄得跟钱窜子似的。这是费铭璋从不来这里求神拜佛的原因,总觉得这些香火钱那就是智商税,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交税,连自己的父亲也把多年贩卖军火的收入全捐到了这里。

    其实遁空禅寺是很冷门的寺庙,香火不旺人也不多,这会儿非年节假日又是旅游

    淡季,这里就显得格外冷清。费铭璋在景区入口买票的时候,售票员都睡着了。醒来后,也只是怏怏的提醒他,淡季景区没有付费交通工具,只能自己步行上山。

    费铭璋军人出身,跋山涉水不再话下,很快便上到了山项。进入寺庙,来到大雄宝殿,费铭璋也不拜,直接找到大殿右侧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给人抽签算命还是在打座的一个和尚,“大师,我找……”费铭璋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涂兴强的法号,“呃……薛尚。”正当尴尬,他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那和尚抬眼看了看费铭璋,慈眉善目的样子,倒确实像个佛门中人。

    “施主,您是?”

    “我叫费铭璋。”

    没过多久,一名60多岁的和尚来到费铭璋面前。

    “铭璋,我是涂兴强。”涂兴强没有报法号,这份亲切,仿佛这人是费铭璋自幼认识的叔叔,从来没分开过。

    “涂叔叔。”或许是佛门中人自带的慈祥,费铭璋竟也真的不觉半分生疏。

    二人选了一处偏殿坐下。涂兴强给费铭璋泡了一杯普洱茶。不同于当年费国华办公室那一套齐齐整整的茶具,涂兴强只给费铭璋拿了一只大茶缸,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而且是已经泡好许久的凉茶。

    反正费铭璋这种人也品不出一大茶缸和一小杯,劣质和优质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好像比在父亲那里喝过的苦一点。他爬了一路的山,正口渴,便咕噜咕噜一气喝下。

    “怎么想到来这儿?”涂兴强看着费铭璋,露出慈爱的笑容。

    费铭璋端着茶杯,“涂叔叔,您的法号是什么?”

    “定隐。”

    “定隐,”费铭璋若有所思,“是隐居的意思吗?”

    费铭璋这人没什么慧根,幸好读过两年书,不算是个文盲。

    “算是吧,那时候我只想躲起来,把这佛门清静地当成个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费铭璋皱皱眉,“世外桃源门票那么贵?”

    他出门是来抢劫的,可惜不是抢银行,是抢军火,身上没带手机,也没带什么钱。120元的上山门票,耗光了他身上的所有现金,他还发愁一会儿怎么回去。心说,总不能找涂叔叔借钱吧。

    涂兴强闻言大笑了起来,“没有门票香火,和尚们吃什么喝什么?又哪儿有闲钱去收/养那些孩子们呢?”

    提到收/养孩子,费铭璋便顺着话头问道,“是您让薛尚去接近赵冼贵和我爸的吗?您想让他干什么?”

    “让他替我看看这两位兄弟,看看他们有没有可能回头是岸。”

    “赵冼贵这种人,怎么可能?”

    “可你爸是有这个心愿的。”

    “所以他翻船了。苦海无崖,回头,就是逆流而上。”费铭璋显得很是激愤,但随即他便想到,其实父亲是因为他才翻船的。“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从未想过回头,或许死的就是赵冼贵?”

    “人都会死,尘归尘,土归土罢了。重要的是要怎么活,你想清楚了吗?”涂兴强语速极缓,每句话都给了费铭璋思考的机会。

    “当然,”费铭璋紧紧握住手里的茶缸,赌气似的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要赵冼贵的命。难道等他自己尘归尘,土归土?那你们佛门中人所谓的善恶有报呢?”

    涂兴强用力扯过费铭璋手里的茶缸,走到桌边,又给他倒了一缸茶递还给他,“如果你真想清楚了,又为什么会来找我?”

    费铭璋接过茶缸,深褐色的茶水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容,水面微晃,让他的脸也显得有些扭曲,良久,水面终于平静下来,费铭璋才算看清了自己的那张脸。

    “涂叔叔,您知道薛尚在哪儿吗?”费铭璋抬眼看向涂兴强,眼神终于不复刚才的激愤,“我爸曾对我说,如果我想报仇,薛尚可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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