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妈妈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眉目里的笑色似舒展的翅,几乎要扇到人的心眼儿去,玩笑道:“哪能啊!咱们大公子可是太子爷看中的人,将来必然是要做大员的!你是大奶奶的陪嫁大丫鬟,生的美貌,少不得将来也做个金贵人儿的。”

    盛烟嘴角微微一僵,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妈妈说笑了。妈妈寻我有事儿么?”

    叶妈妈仿佛没看出来她的难堪,转了话题笑道:“就上回你送我的胡粉,给我二女儿用的极好,正要问你哪里买来的。”

    “甄宝斋的。”盛烟道:“我那倒还有些,妈妈稍等我一下,我去给您拿来。”

    “不用不用。”叶妈妈忙拉住了她,摆了摆手笑道:“哪好意思总要你送这送那的,那胡粉涂在我女儿脸上一眼瞧着就十分细腻,我晓得的,定是不便宜的!甄宝斋的,我知道了,回头出去采买的时候顺手给她买了就是了。”

    盛烟想起来,叶妈妈的大女儿是给五房的庶出公子做了姨娘的,因为叶妈妈管着回事处得力,不过奴婢出身的庶房姨娘却是在后院里过的顺风顺水,年初的时候还给五房添了个女儿。

    虽说生出来也只是个庶出的,但侯府里的孩子少,若是男孩儿,到底还是得重视的。

    叶妈妈这个姨娘的生母在家下堆里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了。

    咬了咬牙,抿出了抹笑色来:“妈妈客气了,也不过些小东西罢了。”

    叶妈妈的目光在她眉目间停了停,亲热地挽了她的手臂往外走:“我那里有两瓶玫瑰头油,下头采买的时候忘了不必再备雯姑娘的份例,买的多了,方才叫你们院子里的小丫头给你送到屋子里去了。”

    盛烟抬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哪怕静心养着,在眼光下晕起的光晕不是鸦青的,而是带着一点点的黄。

    若是……

    若是她也能有侯府的份例,她的容貌,她的青丝,她的一切都将比慕繁漪好十倍百倍!

    垂手捏了捏腰间的金累丝香囊,有薄薄的香味缓缓扬起至鼻间,妩媚的眉眼带着乌沉沉之色里旋即有了得意的笑意。

    侧首望着叶妈妈谢道:“劳妈妈记挂着我,多谢妈妈了。”

    叶妈妈目光一动,笑眯着一双细长精明的眼儿,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同你投缘,这些算不得什么。”

    瞧着等着院门口的小幺儿手里捧着个暗紫色缕金线的料子,想是还有差事要办的,便道:“妈妈还有事儿,我便不耽误您了。”

    叶妈妈并不急着办差,说了句“没事儿”,拍了拍小幺儿手里捧着的枕道:“这不是下头庄子里挑了些上好的粟玉送进府来么,便去小库房挑了几匹缎子,好制了新枕给长明镜送去一对儿。”

    粟玉乃出于西番,旧名番麦,以其曾经进御,故曰御麦。

    粟玉自高祖时便到了大周,却因为高祖荒诞,并不在意农耕之事,是以这粟玉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试种。

    到了先帝时才慢慢在皇庄里尝试着栽种,待到准确了播种、育苗、施肥的时节,才发放了种子给心腹大臣府邸一些,是为恩赐。

    但气候所致,又是番邦之物,在中原的产量一直不高,所以是十分珍惜之物。

    寻常人家家里是吃不上的,便是侯府的田庄里所有的收成加起来,也不过百来担而已。

    刨去鲜嫩时吃掉的,送去旁支府上的,以及拿了留作种子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用上好的粟玉做枕芯儿的量,原不过十来斤罢了。

    可见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人人享得的。

    那一双崭新的料子里缠着的金丝在晴灿灿的日头下闪烁着一芒芒短短的光芒,那样的富贵有些锋利,叫人几乎难以直视。

    盛烟微微撇开了些眼,奉承道:“太夫人最近不大适意,粟玉的枕芯儿枕着倒是最能安神精气呢!妈妈到底是办事儿办老的,想的周到。”

    叶妈妈轻快的“嗐”了一声儿道:“都是为了搏主子高兴,主子说好才是好呢!倒是大奶奶前阵子也病着,精神头似乎还不大好,若是要的话,我叫小幺儿给送一对过来!”

    鹤鸣院大门外不远处便是一池开败了的莲。

    夏日里碧莹莹的大捧大捧的莲叶此刻成了萎靡的清灰,伏在了水面,丝毫看不出盛夏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丽景象。

    就仿佛人心,极盛之后,必然是走向颓败的!

    盛烟正想说不必。

    慕繁漪手里的银子多,用东西极是挑剔,粟玉的枕芯儿未必看在眼里,弄得不好还要被说自作主张。

    “还是……”

    可“算了”二字到了嘴边儿却不知怎么的还是没能吐出来,改了话锋道:“还是妈妈惦记着我们奶奶了。倒是上回你们送来云丝靠枕我们奶奶很喜欢,寻常看书的时候总是拿来倚着。如今入了冬,倒是需要换对儿新枕了。”

    在侯府回事处里办差久了,好东西也见得多了,叶妈妈说起来头头是道:“云丝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不过是新来的丫头心思巧,拿头一茬的茶叶和上等的桂子熬了水,拿来繁复浸泡料子,把茶香和花香都浸染在了料子里,才叫见惯了好料子的大奶奶能喜欢了!”

    “奶奶能看得上,也是我们回事处的脸面了。既然是为了大奶奶做枕头,那点子粟玉不算什么,赶制一个也费不了什么时间。”

    盛烟笑了笑:“那就有劳妈妈记挂着了。”微微一福身,青色的衣摆似杨柳于风中摇摆,自有别样风姿,“那就不耽搁妈妈办差了,我也得回去奶奶跟前当差了。”

    池塘里有成双的鸳鸯,侧首梳理着明艳的羽毛,时而交颈,时而细语,十分恩爱。可这样的恩爱被尚不及清理掉的枯败莲叶一衬,也显出几分萧索来。

    繁漪这一歇,歇的沉长而琐碎。

    辗转在各种场景的梦境中,梦见前世隐忍在绝境里的自己,梦见沉溺在水底挣脱不去窒息绝望的自己,梦见于这个府邸听到他与姚意浓生有情意的自己,梦见坠落在悬崖下迎向解脱的自己,梦见拥抱他却无法拥有的自己。

    待午睡起来都过了午时,冬日的厚窗纱遮挡去了寒风,亦是将光明阻挡在外,屋子里的光线莫名乌沉沉的。铜烛台上红烛的火光轻轻曳着,决堤了一角,烛泪慢慢垂下,那样的色泽,像极了女人颊上混了胭脂的泪。

    反正就是看什心里都带着一股酸酸的无名火。

    繁漪盘腿坐在梳妆台前的凤送晴兰的软垫上,闭着眼,由着晴云巧手梳妆。

    手中捧着一盏漆黑的药汁,慢慢喝下,真是苦的倒胃口。

    晴云温绵的面上笑吟吟的:“奴婢就说了,爷才不会收用妾室呢!那会子爷可气的狠了,想过来跟您吵架来着,听着您一声咳嗽还是忍下了。”

    繁漪抬眼,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眉目似乎没变,但似乎多了些什么。

    定定看了一会儿。

    有点明白为什么年纪大的老祖宗们总能一眼看穿站在眼前的是姑娘还是妇人了。

    即便不是妩媚的性子,成了妇人,眉目间的轻妩便不由自主会浮现。

    轻轻睨了她一眼:“让你去传的话传到了么?”

    晴云梳理着漫漫青丝,不说话。

    繁漪知道她怕自己其实是生气的,生气的时候下了什么不正确的命令,所以不肯执行。

    这样的错,她没办法怨晴云,只叹道:“你现在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晴云跪在她身后,默了须臾,壮着胆子闷闷道:“爷早就不喜欢那个女人了!您不能总是胡思乱想的!奴婢怕您会后悔。”声音越说越小,“姑娘要是生气了,奴婢认罚。”

    前面不是还很确定她是不生气的么?

    现在又不确定了?

    看来这戏还是挺逼真的了!

    繁漪失笑的摇了摇头:“罢了。”

    晴云一喜,利落挽起发髻,簪上一支长流苏的如意南玉簪,小心瞄了主子一眼:“姑娘不叫爷回来睡么?”

    繁漪只垂着眸徐徐一笑:“不是他怕过了风寒给我么,既这么贴心,我怎好拂逆了他。”转而道:“盛烟那里盯住了。”

    “都盯着呢!”晴云扶了她起来,犹疑道:“其实咱们留的漏洞太明显了,那边会上当么?”

    繁漪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抬手抚了抚动作间牵扯到的流苏:“不是还有个傻子么!傻子会不会有什么下场,那些人可不会在意。”

    晴云虽贴身伺候的久,但对这件事依然没有很明白主子的安排。

    显而易见的坑,对手为何一头扎进来?

    “傻子若是失败,傻子的丈夫也脱不干净呀!”

    繁漪微微一笑,拿白嫩的食指戳了戳她的额:“不要问,用脑子想,用眼睛看。”

    晴云笑眯眯应了一声:“奴婢会好好学,独当一面,将来给小公子的院子里做管事。”

    似有触动,繁漪眉心微动,有绵柔流转,看着枕屏下的矮几上青釉三足香炉边上,是两支雪白玉洁的马蹄莲静静躺着,宛若清丽女子与清隽郎君的相依相偎,轻烟袅娜拢起邈远之感,这样的和婉柔肠。

    冬芮敲门进了来,拧眉间又掩不住的笑色:“姑娘,爷不喝药,找您呢!”

    繁漪点了点头,便往东厢去。

    有时候她都开始怀疑,他上回是不是被打倒了脑子。

    一直在同一个问题上打转,也看不清她背后的意思。

    伤刚好些,还没把身子养回来,没事大冬天的在屋顶坐了一整夜,能不生病才怪!

    两个人一会儿伤一会儿病,不晓得还以为行云馆风水不好了!

    不过为了让戏码更真实些,繁漪索性就什么都不说了,由着他扭扭捏捏的折腾。

    晴云抿了抿唇,小声道:“不好跟您吵架,总要有个发泄么!不能对您狠心,只好对自己狠心了。纵然姑娘生气,爷病了,姑娘总要心疼几分的么!”

    繁漪看了眼阳光,白茫茫的,好似蒙了一层纱:“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冬芮的回答简直是狗腿界的楷模:“能叫姑娘欢喜,便是给奴婢最大的好处了!”

    进了内室,便见丈夫只穿了一件寝衣坐在床沿,修长的指捏着袖口的折枝竹节,脸色还是苍白清冷的,但巴巴望着枕屏外的眼底眼神真是万分可怜。

    错觉的以为,那眼神像极了受伤的小兽,无依无靠。

    繁漪有点无语,差点没忍住去逗逗他。

    不过今天的气候适合唱一出“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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