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风寒,水流不竭。

    陈乾一路狂奔,到得河边,已是浑身湿透。被寒风一激,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只是面前的女子,却让他很快忘却了寒意。白裙,黑发,婀娜一如往昔梦里的身影。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女子背对着他,落寞的说道。

    那声音让陈乾的内心如被针扎了一下,不由得生出怜惜来。他很想抱住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让她不如此孤独和忧伤。只是,他不敢,内心的声音在斥责他。

    “我能帮你什么忙?”他垂下头自嘲的道。“我连我父亲的仇都报不了,我不过是一个纨绔一个废物。”

    “你恨我?”女子回头,眉眼间的哀伤让人心痛。

    陈乾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明净的眼眸,如那秋水,被轻风一吹便皱了。久久的,他没有言语,整个内心里都是她。仇恨消散了,转而为那缠绵的斩不断的哀伤和痛苦。

    “我不恨你。”他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她道。“他们以为是我故意布置这一切。在他们的心里,我是个城府很深的狠毒女子,是个为达目的丧心病狂的人。我,很坏。”

    “静怡!”陈乾往前迈了一步,惊恐的叫道。

    “我确实很坏,”她自嘲一笑,道。“坏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你将我的委托当成对你的利用也好,或者其他什么,也没有关系。毕竟,你不欠我,你也无需为我做什么。”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陈乾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道。

    “你愿意帮我?”她道。

    “你说吧,”陈乾道。“只要我能做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你很傻,”她道。“对我一知半解,便不计后果的帮我。你知道吗?你为我做任何事情,都很可能导致你自己陷入可怕的境地。”

    “我父亲都死了,”陈乾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境地!”

    寒风在两人面前掠过,河水翻卷起来,在夜幕中跳跃。瑟瑟的绿蕊在枝头几欲碎裂。

    “谢谢你!”她轻声道。

    陈乾走了过去,一把抓起她那冰冷的手放在胸口,无比认真的望着她。

    “静怡,你喜欢我吗?”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闻声缓缓抬起目光。两人对视着,眸光无丝毫的波澜。纯净的目光,透彻的思绪。一个炙热,一个平静,却似乎如那光线交织在了一起。她温柔一笑,薄唇微微颤动。

    “喜欢我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只要你喜欢我,无论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承受。”

    “真的吗?”

    陈乾鼓起勇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这一刻,如磐石落地,他的心绪是平静而沉稳的。没有紧张,没有激动,仿佛水到渠成,花开蒂落,一切都按着应有的方向发展。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的脸孔,却在这时候冷酷下来,那双明净的眼眸由秋水化为了寒潭,深不可测。一缕黑烟从手中溜了下来,落在了陈乾的衣领上。她低声道,“我很欣慰。”倏然,她的眉头一挑,一把将陈乾推了出去。

    一道刀光倏然在面前落下。

    陈乾脚步踉跄,吃惊的看着女子。这时候,一道身影呼啦落在了面前。

    “周叔!”

    周远山瞥了陈乾一眼,双手握着大刀,冷声道,“退开,这是我跟她的恩怨!”说话间长身而起,长刀呼啸着朝女子砍去。女子飘然而起,裙秀飞舞,如夜幕中的飞蝶。陈乾大惊,急忙要冲上去,却有一道劲气在脚下窜起,将他撞飞出去。

    “周叔,不要伤害她!”

    “我不管你是谁,你将我定远镖局当做棋子,杀我兄弟,害我镖师,这笔血债,你必须偿还。”

    刀光猎猎,刀风狂啸,宛若那滔滔江水,如那巨浪翻腾。

    周远山一手长刀刀法,炉火纯青又老练狠辣,逼得女子不断的躲闪。女子倏然将手一扬,一缕缕的黑烟瞬息间扑向了周远山。刀尖一颤,一缕黑烟如螣蛇绕过刀身,直逼周远山的手腕。周远山将刀杆一震,双手一圈,撤步斜身,然后一手抓着刀杆一圈,刀身翻转,刀光在黑烟处掠过。黑烟消散,刀锋却到了女子的面前。

    眼瞅着刀刃从女子的肌肤滑过,陈乾突然撞在了周远山的身上。刀锋一偏,女子斜身落在地上,脚下一蹬,砂石飞了起来。

    “陈乾,你害我!”

    “周叔,求你!”

    “滚开!”

    周远山暴怒,手中的刀杆啪的砸在陈乾的身上,陈乾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周远山箭步而出,手中的长刀刷的在女子的面前斩下。女子冷哼一声,一条白素倏然从袖管中飞出。莲足一点,翻身避开长刀,白素如练,嗤的一声从周远山的肩膀飞过。周远山的眉头一皱,肩膀赫然有一道殷红的口子。他咬牙跺脚,旋身反手一刀斩去。刀芒裂开,白素却是无比坚韧柔软,缠缚住长刀。女子素手一提,周远山只觉得长刀急迫的要从手中脱离。

    周远山咬牙撤手,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弯刀,而后欺身扑了上去。

    长刀被白素卷走,女子眸光一凝,白素如波浪似的倒卷。而周远山已到了近前,手中的弯刀疾啸着刺向腹部。女子腾身而起,双足点在了刀背上,白素在周远山的视野中翻飞。眼前一花,女子已是到了他的身后。周远山猛然翻身,双足落地的刹那一刀贴着地面刺向后方。

    铛!

    女子一脚将弯刀踢开,莲足一点,朝着周远山的咽喉踢去。周远山身体落地,一掌拍在地面上,而后借力旋身朝着河中滚去。到河堤的刹那,周远山抓着弯刀忽然卷起无数水滴,重重的拍向女子。女子身形一滞,手中的白素赫然一展,挡在了身前。水滴不断砸在白素上,刀光在白素一侧绽放。白素一荡,水滴反弹,与拍来的弯刀相撞,发出密集的声音。

    落在地上的陈乾焦急的看着,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长刀上。他咬牙翻身而起,箭步到了那长刀的面前,一把抓住长刀盯着周远山。

    “周叔,不要让我为难,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事。”

    他在艰难抉择。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挚爱,一个是自己挚友的父亲,哪一个都是他不希望受到伤害的人。可是,两者之中在他必须选择的时候,他只能选择女子。所以,他在徘徊,在犹豫,在痛苦。忽然间,女子手中的白素嗤啦一声裂开,刀光到了女子的头顶。在璀璨的刀光下,女子的脸孔无比的苍白。

    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抓着长刀,刀锋撕开了寒流。

    女子的眼睛一眨,仰身避开弯刀,一抹诡异的笑意在脸上滑过。

    周远山一刀落空,忽然觉得腹部剧痛,身体后退,抬头却见到了陈乾。

    “对不起,对不起!”陈乾喃喃道,眼眶里满是泪水。

    “你、你······”

    女子落在了陈乾的身后,右手一挥,拍在了刀杆上,长刀立时朝前刺去。陈乾呆若木鸡,看着那刀不断的穿透周远山的身体。周远山啊的一声坠入河中,河水激荡,掀起无数的浪花。那刀杆便一晃而逝。

    “我、我······”

    “你爱我。”

    陈乾呆呆的转过头,茫然的看着女子,女子则面带微笑,无比的温柔。女子抓住他那颤抖冰冷的手,然后缓缓的倒在他的怀里。

    “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

    一缕缕黑烟不断的从女子的掌心里飞出,落在陈乾的身上。

    忽然间,一道劲气从空中疾啸而来,女子猛然抬头,面目上露出恐慌之色,她急忙飞身而起,一闪已在河的对面。陈乾仍旧呆呆的站在那里,一缕缕黑气化作了螣蛇,缠扰在他的身上。那劲气落下,瞬即弹起,裹挟着陈乾飞向了镇子。

    “仙法!”女子站在河对岸,惊愕的道。

    老鬼在逃,扇动着宽长的翅膀在暗沉沉的夜空中飞翔。寒风凄厉,江河模糊。远山群壑,绵延不知多远。他的身体受伤了。宽长的翅膀是是密密麻麻的伤口。那是剑圣留下的。在胸腹部,还有两道八字形的伤口,那是身后追来的人留下的。仙法,没想到自己居然遇上了仙法。这个镇子果然不简单。那个死老鬼果然还有后手。

    他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在绝对力量面前,自己还是太过弱小。

    抬头望去,他多么希望这时候无名的人能出面为自己挡下这一劫。

    只是,他们会出面吗?

    啪的一声,一只翅膀忽然耷拉下来,老鬼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朝着大地砸去。

    追击的人到了上空,有一团光在他的手中。

    老鬼望着那身影。一个并不显眼的中年男子,穿着华丽的衣裳,却表现出可怕的实力。修道者!修仙者!轰!大地震颤,岩石碎裂。老鬼闷哼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摔碎了,体内的骨头痛苦的呻吟着。他又从碎开的岩石上翻滚下来,撞在了树上。

    一团光疾啸着从夜空中飞驰下来。

    完了!

    老鬼圆瞪着双眼,呆呆的看着那团光的靠近。整个山林都被那光照的苍白。无形的力量,压抑着生机。他只觉得窒息。整个身体如被一重重的力量不断的碾压,要碎开了。噗!一口血从口中飞出。他忽然听到一声可怕的叫声自体内迸发出来。他张着嘴,露出那惊愕与迷茫之色。

    忽然间,老鬼的身体飞了起来。

    这个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那巨大的蜘蛛模样的。

    化为了一只形貌诡异的飞鸟。有着蜘蛛的八爪和无数的眼睛,却有着庞大的鸟的躯干,还有那痊愈的宽长翅膀。修长的脖子,尖锐的鸟喙,如刀剑一般的密密麻麻的锋利羽毛。它振翼而起,直冲着那团光而去。

    它要干嘛?

    要玉石俱焚吗?

    一条条光漪在它的表面如流苏似的延展开来。如虹,如火,如霞。让它整个身躯刹那间如在燃烧。

    瞬息间,整个时空变得寂静无声,甚至整个时空没有了生的气机。

    光在碰撞,在迸发,在辐射。

    可怕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波荡开来。刹那的死寂,刹那的轰鸣。山林被夷为平地。气浪不断的朝着四周翻滚。汹涌,滂湃,如巨浪碾向四方。

    唳——

    一只巨大的飞鸟身影平展开双翅斜身在空中盘旋,发出那尖锐刺耳的叫声。无数的残光在它周边无力的沉降。然后,它那平展开的双翅突然耷拉下来,而后庞大的身躯如陨石似的砸向大地。轰!

    一道身影在虚空中跌落出来,虚弱,狼狈。身上华丽的衣裳已经变了颜色,撕裂的如无数的碎布粘在一起。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满是那被力量撕扯的痕迹。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滴落下来。望着凄寂的大地,他的眸子黯然萧索。

    “果然,非一日之功!”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可惜。而在这时,一抹疾风倏然间自北面而来。他扭过头,黯淡的眸光骤然凝聚。却在他要闪身避开的刹那,一道身影忽然自大地上飞腾而起,呛啷一声,剑光在视野中展开,化作了那璀璨而夺目的光幕。

    他徐徐吐了口气。面前这个人他早有耳闻,而且在镇子里也见过多次。这人,不是敌人。那人一剑斩向疾风,剑气纵横数里。远处的一座山峰倏然间炸响。他收回目光,飘然朝着地面落去。被夷为平地的山林,倏然间波荡起一层层的力量。他还未落地,已是在半空折身而起。那力量忽然间如乱矢,呼啸着拍向了他。

    一束力量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在空中连连躲闪,最后提气横移出去十里。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整个身躯已是血肉模糊。若非还残留着力量,恐怕他已是在那里化为了肉沫。惨然一笑,他回头朝镇子望去,惨笑化为了忧虑。

    “哎!”

    夜依旧森冷,而且漆黑。老鬼醒来的时候,才发觉有人蹲在自己面前,目光森森的注视着自己。他大吃一惊,内心里充满了恐惧。那人见到他醒来,露出那森白的牙齿,阴冷的笑着。

    “你是谁?”

    那人站起身来。身段瘦高,气质高冷,虽然身上的衣裳有些破旧,却也难以掩盖他的高人一等。

    “怎么,连孤也忘了?”

    “太子?”

    “哈,也对,孤到底还是顶着这个名分。不过,”他回过头,狞笑着道。“我还是更喜欢别人称我为王。”

    “你自然是王,”突然,一人出现在两人的身后。“没有人会跟你争。不过,我家主人想见你。”

    那人回头望去,眉头一挑,对面站着的男子不比他逊色,甚至无论穿着还是气质,也要比他更清冷。他有些不悦,但似乎有所顾忌。他道,“无名?”

    “是。”

    那两人便走了,无名的人连看都没看老鬼一眼。老鬼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说实在的,他不大愿意见到无名的人,无论是楼主还是那些手下。这样也挺好。无声一笑,他艰难的从地上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缓缓地一股真气自魂海深处弥漫开来。

    “我还以为你想带着老子送死呢,没想到你还有自知之明。不错,这次算我欠你的,我会加倍补偿你。你需要血食,我给你血食。只是希望你能壮大起来,不要让我失望。”

    入定,空静,血色的光明暗不定的在这山洞之中闪烁。血腥的气味还有腐朽苍死的气味,渗透进每一寸空间里。不知不觉间,山洞变成了封闭的空间,一个仿佛与整个时空脱离的空间。

    镇子里,一人茫然的望着墙角的梅花,梅花不知何时枯萎了,上面的花和枝叶纷纷凋落下来。在他的身后,一道身影盘腿而坐,只是整个人如枯萎的树木,无比的苍老和孱弱。

    风袭来,他伸出手向将它抓住,只是风从掌心掠过。他呆呆的伸着那只手,面目苍白的望着。

    门洞开着,不久前,有人从这里离开了。

    决裂。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成了这天地间的孤魂。回头看了一眼那苍老的身影,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眶里的泪水迟疑着。陈贤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二话不说一掌便拍在了他的背上,他惊讶的发现,一缕缕的黑烟从自己的身体里飞出来。他那时候无比的仓惶又迷茫,陈贤对他说,“你魔气入体,差点成为了别人的炉鼎。别说话,我祛除你体内的魔气,用真气加持你的神魂,让你不会再受其影响。”然后,他痊愈了,而陈贤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是我,是我害的。无论是二叔还是周远山,都是自己害的。

    周绍安恨自己没错。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德行?一个人憎鬼嫌的丑陋的人!他想哭,又想笑。摇摇晃晃的从屋子里出来,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如游魂,如孤鬼,飘荡着,游弋着,茫然的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一只被风垂落的灯笼在面前翻滚着,无数的雪片随着风袅娜着沉降着。抬头望去,屋檐上已是苍茫一片。他忽然奔跑起来,大声的笑着,然后出了镇子,越跑越远,渐渐地,他的身影和笑声融入了远处的黑暗,被风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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