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光,近乎于血色。

    他站在光中,蹙起了眉头,身体上的毛孔不自然的闭合起来。这里的气氛给人以压抑和森然。就像是身处在幽冥之中。

    在他的面前有一个巨大的蚕蛹。那蚕蛹似乎在呼吸,有规则的起伏着。

    他定定的看着那蚕蛹,就像看着一只蚕在生长。

    四下里一片寂静。光并未让温度提高,反而让这里的气温冰冷到极点。

    虽然在他的命格里一直刻着高贵与骄傲,可在这里,他却不由得觉得自己像一只丑陋的毛毛虫。哂然一笑,他扭动肩膀,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他淡淡的道,“既然请我来,为何不露面?”

    那只蚕蛹扁平下来,然后缓缓的膨胀。光在跳跃,血色在加深。然后是那呼吸声,低沉悠长。蚕蛹上出现一张面孔。他的面色微微一变。

    “永焱。”他道,声音带着一丝丝的颤抖。

    “太子哥哥,好久不见。”那张脸道。

    “没想到是你!”他道。“不过,也应该是你。”

    “为什么这么说?”那张脸道。

    “你从京城忽然消失,生死不明,而你又经营那么久,迟迟没有你的动静,自然,你是在蛰伏。”他道。“按道理来说,你也应该出现了。父皇堕落为魔,国运萧颓,而你,身为皇家之子,总是要露面的。永焱,你的无名可不只是简单的为了争夺皇位啊!”

    那张脸笑了起来,皱在一起就像是那苍老的面孔,仿佛已经有着无尽岁月了。

    “我的太子哥哥啊,”那张脸道。“你也不蠢啊!”

    他的面孔一沉,道,“或许你们以为我蠢,可有些东西总是外表所不能代替的。正如你,虽然许多人说你聪颖睿智稳重,可谁又知道你是如此的狼子野心呢!永焱,你太高估自己了!”

    “是吗?”那张脸笑道。“可我到底没有作出弑君杀父的事情来。”

    他沉默下来,嘴唇紧闭,脸孔的线条如那刀刻似的。

    “太子哥哥,”那张脸道。“你生气了?”

    他舒展眉头,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在我面前,”那张脸道。“你感觉到了自卑,觉得自己永远也赶不上我。甚至,勾起了你内心里的恐惧。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游戏吗?官兵捉贼。你自恃身份永远为兵,而我们只能为贼,可是哪一次你这兵能捉住我?”脸孔咯咯笑了起来。

    他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身体里渗出来的气息强势而暴戾。

    “你以为那时候我是输了?”他抬起头冷笑道。

    “哦?难道是你故意让着我们?”那张脸道。

    两人互相对望着,彼此的眸光是冷酷的。气温又降了几分。那光仿佛结成了冰晶。红光荡漾,如夕阳下的海水。

    “没错,”他道。“那时候我确实输了,甚至在父皇确定太子身份的时候,我本应该也输了。但是我最终还是太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张脸道,“我或许知道些原因。”

    他道,“没错,你确实知道。”

    “伟大的父皇啊,”那张脸道。“以为我与他的性格最近,也私下里颇为喜欢我。可是啊,喜欢并不代表着真正的亲近,反而是疏远。他害怕我,怕我搅乱他的谋略,将他的江山破坏的难以收拾。”

    “所以,应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道。“你在布局。”

    “无名,”那张脸道。“我创立了无名。”

    “但是却迟迟没有动静,”他道。“不然你的无名早就成为了朝堂的敌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那张脸道。

    “这是师傅教的。”他道。

    “没错。”那张脸道。“那个老夫子虽然迂腐,但对国文却是精通。楚庄王是人才啊,在面对门阀大族的包围之下,能以微末之势一步步崛起,撕开那些缠缠绕绕的势力网,成就自己的霸业,这样的人才是懂得隐忍之道的。你应该记得,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他。”

    他道,“那时候我问你,现在是盛世,你为何崇拜乱世的一个王。”

    “我说,”那张脸道。“我想成为王。”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内心里如悬着一把剑,随时会刺穿自己的心脏。那张脸上的瞳孔射出那幽冷而锐利的光芒。他笑了。

    “一个藏污纳垢的组织,一个躲在黑暗之中不敢见人的组织,你就在这样的脏污之地称王。”他说话间深吸口气。“永焱,你的理想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

    那张脸忽然消失,蚕蛹鼓胀到了极点,似乎随时会爆炸。

    “说吧,”他道。“见我所为何事?”

    “难道不是叙叙兄弟之情?”

    “你没有那样的感情,永焱,自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冷酷自私的人。”

    “我的太子哥哥啊,你这样说就让人难过了啊!”

    “是吗?可在我眼中,你就是这样的人。”

    “唉!都说天家无情,果然冷酷至此。”

    “你别假模假样了,不论是你,还是父皇,都是一个德性。在你们的眼里,身份、权势、地位,永远是排在最前面的。无论是谁,子女,兄弟,如果触犯了你们的权位,你们都会痛下杀手的。所谓的天家无情,是因为你们害怕失去。”

    “果然手足兄弟,最是了解彼此啊!”

    “是吗?你承认了?”

    “太子哥哥如此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哈哈哈哈,那是因为你本就是如此啊!”

    忽然间,那蚕蛹到了他的面前,与他相距不过咫尺。他神色不变,保持着镇静与平稳。那蚕蛹的气息让他觉得森肃,甚至让他想到了尸体。

    “既然如此,”那蚕蛹道。“那你也该知道我要见你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

    他倏然后退,身上一抹光亮弧形而出。

    “为国运吧!”他大声喝道。

    “太子哥哥既然知晓,”那蚕蛹身上迸射出来的光将飞来的光挡了下来。“那便应该主动交出来。”

    “哈,那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全身一缩,化为一道黑色的光。那光却是一枚晶莹通透的晶石。光芒纯澈,宛若天地最初的那抹精光。光甫一出现,整个洞窟内的气息骤然变化。那红光在退、在融化,甚至那蚕蛹也开始裂开。

    “道种!”

    “没错,道种。”

    蚕蛹忽然裂开一道口子,从里面钻出一张脸。

    “那我可以改变我的选择。”

    “什么?”

    “我不仅要你的国运,还要你。”

    “放肆!”

    他大怒,黑色的晶石猛然一晃,迸发出如海浪一般的光波。光波如旋起的巨浪,将整个洞窟瞬息间崩碎。那蚕蛹便在可怕的威势与力量下如悬挂在狂风中的蛹,剧烈而不能自持的晃动起来。

    时空在收缩,在挪移。

    忽然间,一道裂缝在彼此之间出现。一道身影缓缓的从那裂缝中走了出来。

    “好热闹啊!”

    蚕蛹一滞,忽然间倒卷而去。他则摇身一变,化为了人形,并且疾速的朝远处遁去。

    那人冷笑一声,双手一扯,蚕蛹和他便退了回来。

    “怎么,见到我就要走,这可不是待之道啊!”

    蚕蛹的气息一弱,里面传出冷厉的声音,道,“怎么,猎道者现在就要动手了吗?”

    他则眯着眼睛,警惕的注视着来人。来人气息平淡,看不出修为的强弱,只是凭一手之力就能如抓着木偶身上的丝线一般的将两人压制,便足以说明此人的可怕。

    “蒙圩!”他道。

    “呵,太子殿下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难能可贵啊!”那人讥诮的道。

    “投靠猎道者,还能如此唾面自干的站在我们面前,如此不知羞耻的人,孤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道。

    “叛徒也好,识时务者也好,”那人道。“至少我站在了你们的顶端,让你们畏惧。”

    “不见得吧,”他道。“仇九封天,你们不也是躲藏在阴暗之地不能见人吗?”

    那人不以为意,淡淡的道,“我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他沉默下来。蚕蛹则吐露出无数的丝网,环绕在它的周边。那人缓缓抬头,一张苍白的面孔森然冷寂,眸子如两道深渊。

    “你为何而来?”蚕蛹道。

    “封天之后,你没有了信息,”那人道。“我想来看看,你当初的投诚到底还在不在了。”

    他朝蚕蛹望去,眸光深处是惊讶。

    “是王凯之让你来的,”蚕蛹道。“他自己没有出来?”

    “师傅老人家有他自己的打算,”那人道。“需要他老人家出面的时候他老人家自然会出现。”

    蚕蛹笑了笑,冷冷的道,“怕是现在他自己也自身难保吧!”

    那人的眉头一扬,锋利的盯着蚕蛹。

    杀意。

    蚕蛹大笑起来。他则猛然扑向了那人。蚕蛹周边的丝网一闪便消失了。刹那间,那人的身上被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网罩住。蚕蛹在退,扑向那人的他也在退。轰!可怕的力量迸发、对撞、吞噬,将这朦胧的时空化为了虚无。

    那人的声音响起。

    “你们想躲避,可是你们能躲避多久,迟早,你们是要面对的。”

    晨光熹微,一辆马车缓缓的在街巷间穿梭。雾霭朦胧,清冷的光在镇子上闪烁。

    厚厚的积雪,将镇子还有周边的土地笼罩的如披着厚厚的丧衣。

    寒风簌簌,飞雪飘绕。

    一人蓬头垢面面色憔悴的在大雪中行走。摆摊的人望着面前的积雪发呆,锅里的水在沸腾,炉膛里的火焰不断的朝外面探出来。天色微明,很多人还没有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却在街上,有几个穿着单薄的小孩嘻嘻哈哈的在雪地里奔跑。

    那人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摊贩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天气真是奇了怪了,这时候还能下这么大的雪!官要吃点什么?醒酒汤吗?”

    “先给我上酒。”

    “酒?官已经醉了。”

    “别担心,我会付你钱。”

    “得,马上给官上。”

    滚烫的酒,浑浊的液体,他一饮而尽。酒水入喉,化为那热量在身体里流转。他不断的喝酒,那酒仿佛没有一点度数,只不过是有酒的气味的水。当他喝下第五碗酒,他便吐了。摊贩站在一侧,皱着面孔,露出为难之色。当他吐完,他又坐直身子。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啊?官什么意思?”

    “我欲欲跃试想要大展拳脚,却不辨安危凶险,决然闯入别人设好的陷阱,害死了别人;之后又不能反省,反让至亲的人来承担这一切,还得至亲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说,我是不是混蛋?”

    “官醉了!”

    “这件事本不怪我的朋友,可我却与他决裂,你说,我是不是最无耻的混蛋?”

    “官,天气寒冷,您又醉了,还是回家睡一觉吧,等醒来一切都变好了!”

    “变好?”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能变好吗?”

    摊贩搓着双手,道,“官不过是一时想不通,等想通了,自然就变好了。”

    他大笑起来,引得在不远处玩耍的孩童好奇的朝这边望来。他腾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你这是自欺欺人,谁都知道发生了便发生了,永远不可能回复到原点!”砰的一声,他将面前的桌子踹飞出去。摊贩的面孔在抽搐,面上流露出焦虑和担忧。他晃了晃身子,差点滑倒在地,摊贩动了一下,却还是老实的站在那里。

    他指着摊贩道,“这样自欺欺人,与死何异?”

    他走了,踩着那厚厚的积雪,一摇一晃的朝镇外走去。

    摊贩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那张四脚朝天的桌子,不由得低叹一声。那几个玩耍的孩童忽然跑了过来。

    “老板老板,我们给你把桌子扶起来,你请我们吃早餐,好不好?”

    摊贩呆了一呆,看着面前这几个叫化子似得孩童,不由得苦笑起来。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但分文未挣,还惹得如此麻烦。他摆了摆手,在炉膛前蹲了下来,道,“想吃点什么?”

    “卤煮。”

    “面条。”

    “老板老板,有没有摊鸡蛋?”

    “有,我给你们做。”

    “太好了,老板,您一定能升官发财儿孙满堂。”

    雪光熠熠,在渐渐明朗开来的天空下,辉映在万里的疆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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