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说,范闲诗尽天下文一夜皆知,那么他在他国国土之上单手护旗的狂悖事迹便是半日就传遍了整座上京城。

    对此,北齐人怒火中烧。

    街坊百姓对范闲那是横眉竖眼,而擅武血勇者拥挤推攘,纷纷在南庆的使团跓地前扔刀示战。

    这般热闹喧嚣的场面发生在当日,据说那条街一整天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若非两国还要保持点颜面,怕是早叫那些人踏破跓所的门坎了。

    可在这之前,我已经离开街市,随西原的商人去了城南的眺望栈。

    商人经商,多为钱财,政事向来是听得多,掺得少。

    在街上的时候,他们就避之不及,连忙带着我走了。

    我也不闹不恼,乖乖听话,垂眼避开了范闲急切追寻而来的目光,顺着人流,任由自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去到栈后,我不再扮演奴隶,关上房门后终于能舒舒服服洗上一个澡了。

    西原多是风沙烈日,相比起来,庆国与北齐的干燥根本不算什么。

    当褪去衣物,瞅见木桶里干净又温热的清水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多了个喜欢澹州的理由。

    澹州湿润,柔和又细腻,是温柔清软的雨乡。

    我曾经多不喜它,如今就有多喜欢它。

    片刻后,我整个人没入水汽氤氲的温水中,任由自己的墨发在水中浮沉。

    这一刻,我像个小孩子,闭着眼,抱紧了自己的双膝,在水中吐着泡泡。

    我向来很喜欢沐浴。

    小时起,是觉得它能洗掉我身上的药苦味,这些年,却觉它能叫人紧绷的神思放松几分。

    当柔软的水流包裹着身体时,我就会去感受水面的晃荡。

    当下,我闭着眼,感觉胸口随着屏息而逐渐气闷息短。

    这般逼仄的感觉叫我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最终定格在了少年人站在车顶蓝天下的画面。

    眼睛的记忆好像还残留着他当时的目光——粼粼的,满含怜惜与安抚的眼神。

    犹如灰败的云层之上凿破罅隙,落下天光,驱散了寂寥的失望,带着纯粹而欢喜的惊徨,辽远得不可思议。

    思及此,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哭了,又好像没有。

    水的温度叫我混淆了这一感官,我只觉眼睛有些酸胀。

    就此,驿站房的窗柩外投来秋日的阳光,动荡的水面好似因此掀起波光。

    晃着,荡着,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早在街上,我就几乎落下泪来。

    ……为什么说是几乎呢?

    因为那一刻,我不想让他看见那般丑态,所以我低下头去,却还是忍不住用双手掩住嘴,压抑住所有的呜咽与哽塞,闭上眼任由泪珠滴落在寻不到痕迹的街石之上。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这一刻,我沉在温水中,近乎恍惚。

    明明一个多月来艰苦的跋涉都没叫我落下一滴泪来……

    这般想着,我还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为什么会是他来?

    我想。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来?

    为什么他要来……

    我茫然地颤了颤眼睫。

    可是,不知为何,我也很害怕那个答案……

    以致于我在须臾间沉得更深了些,好像想要借此溺死自己,直到实在不能呼吸了,头脑一片空白,我才挣扎着,惊魂未定地冒出水面。

    这时我的脑袋因屏息太久而有了短暂的空白,但我却轻轻地笑出声来。

    说起来,我最初识水性的契机就是因为爱上了这种感觉,所以以前我经常去浅些的池塘小河玩,将自己潜在水下,睁开眼,透过晃荡的水面看蓝天,看着看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那种什么都忘记的感觉,真的很好……

    ……

    但是再好,也不能忘了吃饭。

    所以,不多时,洗完澡后,我就拿了顶纱笠出了房,去找另一个房的南衣了。

    同时,我不再穿张扬的红衣,而是换了身朴素的浅衣,我发上也不再簪珠饰,事实上,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大多当成谢礼送给了西原的商人们,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我一身轻,连带一身的风尘都褪去,也懒得弄什么头发,随手编了个麻花辫就出门了。

    但甫一出门,我就被吓了一跳。

    因为南衣这呆子大侠就抱着剑直晃晃地站在门外——这次他换了身直挺的黑衣,肤色又白得过分,整个人站在光影的交界,显得黑白分明,又冷峻得过分,活像那夜里索命的黑白无常。

    可是,叫我在须臾间呼吸一窒的,却是他那安静得连影子都差点被阳光稀释的存在感,就像秋日升藤起的浅薄的雾,一眨眼就消弥于天地间了。

    这致使我没忍住,上前去用力抱住了他,好像怕他像那缭乱的烟雨般散去,以确认他切切实实存在。

    可是南衣不解风情啊,许是我的举止还如小时那般幼稚,他垂下细长的眼睫,拿又冷又淡的目光剜我,我都能想象到,若是他出声,必然又是一句又毒又直的怼语。

    所以我赶在这之前就掐了他的苗头,径直拉上他,抬脚就往栈楼下跑。

    期间,南衣突然低声问我“去哪?”

    这话叫我一时愣住了。

    因为南衣很少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不,应该说是几乎没有过。

    自我同他相遇起,他大多时候都以沉默附和我的一举一动,从来都不会过问我要去哪里,或是去干嘛,只会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边,拿脚下的影子与我重叠。

    所以这会,他突然这么问时,我便感到了一瞬的茫然。

    偏巧问这话的人,声音不冷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或意味。

    我不禁回过头去瞅他,却冷不丁地对上了南衣的眸子。

    恰逢栈门外的牌旗飘扬,阳光在浮动的罅隙间掠过来,我家那护卫向来如丹青般浅淡的墨眸在这一刻坠入了浅金的光,犹如凝结的琥珀,也比往常都来得清洌、凌厉,通透地倒映出世间的一切,叫我有一瞬无所遁形。

    就此,我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天巴巴道出了一句“就、就是去吃饭呀……”

    此话一出,我感觉自己也得出了个好答案。

    于是,我弯着眼睛笑了出来“你不饿吗?我们下楼去吃顿好的呀!”

    与此同时,我为南衣戴上了手中的纱笠。

    我想,比起我南衣更引人注目,他没戴纱笠的时候,栈里大多人见着他时目光都粘在他身上。

    但这可不行。

    我想。

    所以,系紧,打结——我手中为南衣系着纱笠的细绳,一边轻轻仰头,见他任由我的指尖触碰他的喉咙,也任由垂下的薄纱掩去了他俊美的容颜,也隔绝了我俩相视的目光。

    期间,我开始絮絮叨叨地嘟囔,近乎哄人“第一次来北齐,我们去尝这里的美食!我还有点银两呢,晚点还可以去逛逛,看看北齐到底好不好玩,听说这里好像比咱们庆国还来得漂亮,我们可是比那些连城门都没出过的人好多了哈哈哈,放心啦,等下我就给我最最最喜欢的南衣买北齐的胡桃!”

    我说了一大堆,取而代之的是,南衣没再说什么,从我为他戴纱笠起他就安静地任由我动作,乖巧温顺得很。

    许是怕硌到我,他将手中的剑从胸前移开,隔着纱帘的面容淡得不可思议。

    对此,我满意地笑,再次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起来。

    但不等我们走出去,我就听到一个人惊讶地唤起了我的名字“顾、顾顾顾朝阳?!”

    身处异国他人,这般声音叫我一惊。

    我转头看去,见那眺望栈刷了红漆的二楼梯廊上,一身靓色细纹长衫的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赫然是礼部尚书之子郭保坤。

    起初我没认出他,也觉着熟悉,待看多了几秒,才想起他来。

    对此,我很惊讶,他乡遇故人,虽然不熟,但亲切感还是有的,同时我想,郭保坤怎么也来了北齐?

    合理的缘由是随使团来的,但他是宫中编撰,这差事按理来说落不到他身上才对。

    而我思索这会,他已然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双眼睛瞪得老大了,连下鄂处蓄的小胡子都颤了颤,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你不是死了吗?!”

    这话让我下意识呛他“呸呸呸!谁说我死了?!”

    言毕,我提起裙摆,两三下登上二楼,追着他而去。

    见我跑来,郭保坤竟一副受惊的样子,好似非常怕我。

    不过也是,他是太子一党,和李承泽不对付,以前和我立场也不同,自然应该多分忌惮。

    只是郭保坤的反应大多了,可是楼上没得跑了,他又不敢跳,只能被我逮个正着。

    跑不了也就算了,被我逮着后还要摆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看上去可怪异了。

    而我仗着有南衣在,笑着靠近他,刀枪直入,问他“郭大人您怎么在这呀?”

    闻言,他一噎,面上的骇色褪了几分,但神色却倏然变得踌躇黯淡起来。

    明明三十而立了,可这会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眨眼睛,好像有些无助且不知所措。

    那种神色叫我不想逗他了,想来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事吧。

    所以我敛去了些许笑意,问他“这一个多月,京都发生了什么事啊?”

    郭保坤起初不想搭理我,挥了挥袖子就想溜进一旁的房,但我眼疾手快,用鞋尖卡住了门沿,朝他狡黠地笑。

    与此同时,我用眼神示意一下南衣,郭保坤见此,立马怂得缴械投降“我说我说!”

    他放开门让我们进去,关门前还探头探脑往门外张望,好似怕被人发现似的,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这般举动叫我抬头看了南衣一眼,南衣稍稍动了动指尖我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栈里有人盯着我们呢……不,应该说是盯着郭保坤。

    可是郭保坤看上去浑然不觉啊,他站着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听着,也不坐,而是在房里走动,左看看,右看看,将大致的构造摸清楚了。

    然后,我说“住的不错。”

    我站在窗边敲了敲窗柩,垂着眼看那窗隙外的街景“不过,你就一个人在这?郭大人远在异国,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这也太危险了。”

    “还不是范闲安排的。”

    郭保坤是这么说的。

    说这话时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语气上也没什么好气。

    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想之前还与范闲大打出手起了冲突闹进府衙的人怎么开始听范闲的话了?

    这其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叫他不得不听从范闲安排的事吧。

    将这个结论作为判断的基础,我笑了起来,好奇地问他“听闻前阵子,范家的那位大人在夜宴上百诗吟尽惊才绝艳,郭大人当时应该在场,那情景如何啊?”

    此话一出,似乎戳到了郭保坤的痛处。

    他几乎是立马就想要说些什么,脸涨得通红,眼里甚至出现了能称之为愤慨或憎恨的情绪。

    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反过来问我“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大家都说你死了。”

    “嗯?”这个话题我感兴趣,便顺着他的话继续问“大家都怎么说的呀?”

    “说你回澹州的路上遇到了马贼劫杀,逃上山,山上干燥走火,被活活烧死了。”郭保坤用一种不冷不淡的口吻说,很显然,他对我的事并不关心“就你家的马夫逃回来说的。”

    对此,我很平静,还转了转眼珠子,又问他“鉴察院也这样说?”

    闻言,郭保坤懵了一下,没立即说是或不是。

    而我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就关心起另一个严肃的问题来“顾家……就我爹和爷爷他们……我不会连头七都过了吧?”

    郭保坤这次终于摇了摇头。

    他面上依旧不以为然,仿佛以此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我却也不恼,只是安静了一会。

    片刻后,我也不逮着自己的事追问了,反倒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我还听闻长公主与北齐勾结?”

    这话听来可是荒诞极了,放在平日里断不可言说,但今日,这事却并非秘密。

    据说在北齐大家庄墨韩当众诬陷范闲后的几日,就有写了此事的纸张洒遍了庆国京都的大街小巷,好多百姓都瞧见了。

    这街坊邻里的消息传得那是快,更别说这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之人了,一路上,我多少也听了些。

    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但人呢,真真假假无所谓,半信半疑才是最可怕的。

    而此时此刻,郭保坤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眼神心虚似的闪躲,避着我的目光,大有缄口的意思。

    见此,我反倒笑了起来。

    其实呢,越不坦然的人反倒越坦然,我从郭保坤的反应中确定了这些事的几分真假,也知道了郭保坤确实不知道太多事情。

    于是,我也不多问了,这叫郭保坤终于喘了口气。

    这时,南衣突然动了一下,与此同时,外边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我们刹时安静了下来,郭保坤更是不知所措,与我们面面相觑。

    半晌后,没人动,他才在我们的注视中走到那去,打开了门。

    来人是两个,一左一右站在门外,郭保坤的身影挡在中间,我一时间只能瞅到其中一个是属于少年人的身形。

    仿佛有所感,这一刻,我偏头,便对上了那人望来的眼睛。

    ——是范闲……

    不到半日,早些时候在蓝天下挥旗叱咤的少年人已然换了身青山之色的长袍。

    许是暗色,便衬得那人越发明亮,连带眼中也染出了些许缥缈的雾霭之色。

    可是,他宽袖之下的手提了一篮子东西,又红又圆,堆在一起,看上去实属滑稽,但也成了丹青之上唯一的艳色。

    而少年人脸上扬着一如既往的笑,明快又纯粹,好似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任何异常,朝我弯着眼睛笑“我给你送石榴来啦,朝阳。”

    对此,我一愣,范闲便跨步走了进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人是王启年。

    面容可掬的男人见着我,便笑,颇有些开心的样子,他跟着范闲走进来,转眼就站在窗边盯外边去了。

    这让我越发觉得不对劲。

    而范闲将那一篮子的红石榴放下,曜石般的眼往桌子上瞅,像一个在沙漠中久逢甘霖的旅者,显得火急火燎“有水吗?这几天太干燥了,刚才进那北齐的皇宫也不给口水喝,渴死我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慢条斯理地坐下来,还有闲心拿修长的五指折腾那些茶具,最后才慢悠悠地饮了口茶。

    就此,升腾起的雾气有一瞬模糊了他安静的眉眼,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显得我们这一众站着的有些傻愣愣了。

    我这般想,范闲也没看我,只是挑了挑眉,笑着问郭保坤“住得还习惯吗?”

    郭保坤却显得比任何人都着急“你别废话了。”

    对此,范闲面上带着浅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道“上京城是北齐锦衣卫的大本营,我跟王启年不便露面,如今只有你潜藏在视线之外,得靠你了。”

    闻言,郭保坤顿了一秒“你要我做什么?”

    范闲便道“街头巷尾与人闲谈,试着找出锦衣卫大牢所在。”

    我一惊,心想范闲又要干嘛?

    很显然,郭保坤也被这个字眼吓了一跳“大、大牢?”

    可范闲却只是轻轻阖眼,点了点头“我要救出言冰云。”

    此话叫郭保坤犹豫了一会,但片刻后,他坚定了神色,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救我爹出来。”

    “是。”范闲扬着浅笑,随我们目送郭保坤夺门而出。

    郭保坤走了后,房里安静片刻,我不由得看向范闲,就见他正低头抿茶。

    时隔一个多月,我觉得范闲好像变了些。

    许是束了冠,着了袍,又是一袭如远山古霁的青黛之色,叫他褪了几分活泼与轻快,添了沉寂与稳重,也显得端庄又矜贵。

    可我刚这般想,眼帘中的少年人垂着眼睫,却像是被烫到似的,颤了下,随即抬起头来,朝我扬起了轻快的笑“来,朝阳,这是我之前答应要送你的石榴!”

    他好像完全放松下来了,近乎雀跃,抓着我的手让我坐下,将那一篮子的红石榴献宝似的推给我“这可是摘得当季最新鲜的,可甜了!我专门从庆国远赴万里,用冰块冷藏为你带过来的。”

    我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手中已经被他塞了几个红石榴。

    他还不忘南衣,探头朝我身后的人笑“顾兄我也带了胡桃。”

    言毕,他从篮子里扒出了一些胡桃,就低头在那数,一颗、两颗、三颗……片刻后,他笑着将八颗胡桃推向南衣的方向,道“诶——我听朝阳说你只爱吃八颗,所以这多出来的几颗我就帮你解决了啊。”

    南衣自然没理他,可是范闲却不甚在意,反倒笑得更欢了。

    他眉舒目展,如同往常,对我说“我饿了,方才上来前我叫了小二上饭菜,我们先吃个饭吧。”

    他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点了点头。

    同时,许是范闲这般自然,也叫我生不出什么多余的心思,但一时间我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便随口问他“郭保坤为何来北齐?”

    “来杀我的呗。”

    这么说的人风淡云轻,手上正在掰胡桃。

    王启年还站窗边瞧着什么呢,南衣已经被我拉着坐下。

    我学着范闲掰那些给南衣的胡桃,没掰开,惹得他笑出声来。

    他将掰好的胡桃给我,拿过我手中的继续掰。

    我却问他“那你为何来北齐?”

    这话叫他动作一顿,只听一声细响,他手中的胡桃壳裂了一道狭缝,这一瞬,范闲的脸在阴翳中,其眼睛黑得像凝固的墨。

    他张了张嘴,正欲答,王启年却突然出声唤他过去。

    他只得起身,走到窗边,半隐于阳光与阴翳的交界,与王启年说悄悄话。

    我安静地等他,期间,便将掰好的胡桃都给了南衣。

    等到范闲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同王启年说了什么,反正王启年不再盯梢,而是在我对面落座了。

    我便朝他点头,得到了他一个弯着眼的笑。

    其实我方才还想问他与郭保坤话中的事,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不问了,只是提醒他说“有人盯着郭保坤呢。”

    闻言,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似是惊讶我会知道这事。

    但范闲却只是撑着脸颊,歪头朝我笑。

    这个时候,小二领着人来上菜,一看,什么都有,都是我爱吃的。

    我看得饿了,很快,我们四个人便一起吃了起来。

    对此,我觉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的街边,我们几个人围着一张小矮桌吃面。

    但说是吃饭,范闲却没怎么动筷子,反倒挽了挽袖袍,拿了一个盏,将红石榴一粒一粒掰出来放到里边去了。

    起初我以为是他自己想吃,谁知他垂着眼,笑着说“帮你掰好,等下吃完饭就可以直接吃了。”

    这叫我险些一噎,也惹得另外两人看了他一眼。

    “不、不用这样的,范闲。”

    我杏目瞪圆,看着他说。

    虽然这般吃起来方便,但是掰的人就辛苦了,我还没娇贵到这种地步。

    我便道“我直接拿着吃就行。”

    可是范闲没有理我,还在继续掰,我一时就沉默了。

    许是怕我不自在,范闲在须臾间开口,聊起了这一个多月来的事。

    都是他自己的一些日常小事,只能拿在饭桌上闲聊,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就是这些小事,确实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也叫我感到轻快安心许多。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可期间,范闲也并没有问我这一个多月来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他只是突然道“等会你和顾兄就跟着我们回使团吧。”

    就此,我目光粼粼,低下头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偏巧他还在笑着说“等会我给你买漂亮的衣服簪子,你想吃什么都行,你瘦了,多吃点,然后呢,想去哪玩也成,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对了,你之前不是想知道《红楼》的续集吗?我已经写了一半了,不过现在稿子我没带在身边,我直接说给你听好不好?”

    言毕,不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笑着,嘴上开始接那两卷《红楼》的情节讲下去了。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范闲却依旧在讲。

    他好像想将故事一次性讲尽似的,几乎是滔滔不绝,不带停的。

    我们只能放下筷子,安静地听他讲,便听他讲到第二十七回——宝玉去寻黛玉,却发现她在葬花,并哭咏《葬花吟》。

    范闲拿指尖敲桌子,附带些许音律,一边看着我,笑着吟起了那首词“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可是吟着吟着,他的声音就轻了“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到这来,他的声音已是一字一顿,像塞了团棉花在喉咙似的,又闷又嘶哑。

    他好像快吟不下去了。

    可是,对此,他依旧在笑,眨着眼睛,仰头这看看,那看看,就是不看我,只道“我有点忘了,我想一想啊,你等会……”

    他这般呢喃着,却在我安静的注视下越发沉默,声音也轻得几近没有了。

    慢慢的,就显出着急之态。

    急着急着,竟急得眼眶都有些红了。

    见此,王启年在一旁欲言又止,可他没理,也还是不看我。

    我们几个便安静地等他。

    好在半晌后,他好似终于想起后边的词了,这叫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窗外的树影晃动,阳光偏倚,桌子边缘是淡淡的亮,尘埃好似游离在少年人细细的裳纹之上。

    在这之中,明明没有沾酒,范闲却像喝醉似的,神色上有种恍惚与缥缈交杂的飞扬感,以致于他近乎欢喜地笑出声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就此,就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独角戏,念完后,少年人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如潮水褪去。

    他整个人突然就如死水般安静下来,连带面上的表情也空白一片,也是这一刻,他以那般死寂的姿态攥住了我的胳膊,如同一个脆弱而绝望的孩子,不顾他人,将我用力且紧紧地拥进了怀里——不再说任何逞强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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