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医馆的后边,陈稷出了趟门,拿了好大一个包裹回来。

    他兴冲冲的把包袱搁桌上,一股脑摊开来给卫雩看。

    里面是一全套崭新的冬衣,挡风的狐皮裘、保暖的厚绵袄绵裤、防水的鹿皮靴子,还有颜色鲜亮的襦裙,连换洗的细布中衣都备了两套。

    还有一沓帕子,因见陈稷买得多,付钱又爽快大方,店老板特地送了他好几条呢。

    “看看喜不喜欢,店里只有这一件了。”他拿了那件灰色的狐皮裘给卫雩看,“颜色不怎么衬你,好在可以挡风。”

    经了午前那一遭,陈稷有些控制不住兴奋,也忘了怕卫雩嫌他了,“等以后我去打了老虎,就给你做虎皮裘,那个可保暖了。”

    卫雩:

    陈稷说着,就随手卸下腰刀,靠在了桌腿上。

    他觑着卫雩的神色,捧着狐皮裘,小心放到了她手边,帽子上暖融融的毛茸茸轻触到了她白皙如玉的手背。

    卫雩半躺在床头,一眼就瞧见,陈稷的刀鞘秃了,表面镶嵌的上好宝石全没了。

    坑坑洼洼的,一颗没剩。

    她几乎立刻就猜到了,这些绮美好看的新衣裳都是缘何来的了。

    卫雩知道陈稷一向很宝贝他的刀,素日都是不肯轻易离身的,总是有空就拿了布里里外外擦拭它。

    因他惯常守在她附近,她睁眼闭眼都会看到,对此实在印象深刻得很。

    或者说,她先前,对他就这么一个印象。

    好好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刀,就这么毁了,多可惜啊。

    卫雩凝目,看了那毁得不成样子的刀鞘许久,忍不住问他,“你想要什么?”

    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和他素不相识,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陈稷就目不转睛的看着卫雩,眼睛幽深如泉,眼神奫奫如渊,特别认真的说道:“我想要个家。”

    我想和你,有个家,他在心里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答就,出乎意料极了。

    卫雩愕然。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好看的黛眉不觉微蹙,“我?为什么?”

    陈稷怔了怔,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变得低沉又失落。

    他不觉移开目光,格外怅然的道:“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那样,想必他就可以轻易的,换一个容易的人去喜欢,去完成自己孩童以来的夙愿。

    那样,他也就可以放过她,也放过他自己了。

    他又不是真的失了智,看不见她对他的排斥与反感。

    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做她的恶人的,更不想让自己的心悦成为心悦之人的恶梦。

    那感觉,太差劲了。

    卫雩深深凝视着陈稷,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难以捉摸。

    陈稷感觉到了,顶着她如日如月的目光,完全不敢抬头,只是耳尖慢慢红了,然后又慢慢蔓延到耳根。

    卫雩:

    眼前的大个子太过羞涩,太过窘迫,她就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陈稷的头垂得更低了,连脖子都红了。

    嘭的一下,好像有什么炸裂开来。

    陈稷觉得是自己心跳炸裂的声音,在第一次听到卫雩的笑声之后,他的心,傻乎乎的,炸了。

    他更不好意思抬头了,只是傻傻的,偷眼看着卫雩。

    心里喜滋滋,原来他心爱的姑娘,是这样笑的呀,笑得可真好看,笑得可真好听。

    卫雩却知道,那是一直束缚自己的绳索断裂的声音。

    嘭的一下,她挣扎了许久的心,终于破除了不该有的桎梏,获得了不再虚假的自由。

    嘭的一下,那些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浓重阴霾,也被掀飞了。

    一点灵悟破迷雾,雾散云破终见日。

    她想,她在迁怒什么呢?她在拒绝什么呢?她又在祈盼什么呢?

    这世间,已无一人爱她,她亦无人可爱。

    而她,是如此弱小啊,对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啊。

    啊,她这一生,真的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她,卫雩,姓卫名雩,在久旱后的甘霖中降生,有一个在雨雪纷飞中出生的兄长,姓卫名雱。

    他们姓氏相同,名字相近,爱好相似,相依为命许多年。

    他们就是命运如此相连的两个人啊。

    为了同一个的夙愿,他们分别了,重逢了,又分别了,然后一心期待着,永不再分别的重逢。

    结果啊,这一别便是永别。

    一个无辜遭了殃,一个无端遇了祸,再没有永不分别的重逢。

    此生不可逢,余生待黄泉。

    这,就是自己的一生啊。

    然而啊,然而啊,最初的最初,她和兄长的心愿,也不过如同眼前这个淳良羞涩的男人一样,想要个家罢了。

    不过啊,不过啊,想要个家罢了。

    一个虽然朴实无华,也需要人竭尽全力去努力,最后也不一定能取得圆满的愿望。

    自从得了兄长葬身火场的噩耗,自己又从良人陷为奴婢之后,卫雩就想了许多,想了许久。

    她日也想,夜也想,都想得魔怔了。

    卫雩怎么都无法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她和兄长,为何就得了如此下场?为何啊为何,他们就要凭空得了如此下场?

    直到,有个人对她说,他想有个家。

    卫雩方才如梦初醒,她和兄长,也不过是想有个家罢了。

    自出事起,她就一直想,如果那天她听兄长的劝,跟他走了,又或者,她没有坚持让兄长去府城应考呢?

    一切,一切,都是来得及的吧?

    说到底,是她太贪心了吧?什么都想要,得了还想要更多。

    到最后,成全了一场空。

    人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她怎能忘记了,那时草堂春睡足,那时窗外日迟迟?

    他们努力至此,也不过是想要个家,想要个称心如意的活法罢了。

    这就是贪心了吗?这就是贪心的后果吗?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凭什么,她不能贪心了?凭什么,她不能活得像个人样?

    人之常情,为什么不能成为世之常情?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理所当然?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被命运狠狠碾压而过,经了一路的颠沛流离与世情变幻,卫雩突然明白了。

    时也,势也,命也,运也。

    女人,男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被时势裹挟的人,也是被时势碾压的人。

    时势为人所造,却不为人所动。

    时势之下所有的人,都终将成为被抛弃的人,被牺牲的人。

    但是啊,但是啊,被抛弃的人,被牺牲的人,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她是否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兄长?

    她和兄长,他们从没背弃过自己,一直一直走在他们孜孜以求的路上啊!

    时势既不我与,何不一笑置之?坦然认子投降,从容退场?

    胜为王,败为寇,虽死无悔。

    卫雩一念至此,万念俱开。

    她好像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自在与轻松,又仿佛重新见到了,那无拘无束的朗朗晴空。

    随着卫雩这一声轻笑,一直在她灵魂里,狼奔豕突的悲痛与忿恚啊,也好似嘭的一下,变成了一道青烟,袅袅汇入广袤的晴空。

    她所有的悲痛与忿恚,终于找到了,应该去往的地方。

    卫雩的神色,最终变得极为平和,如同一泓波澜不惊的秋水,分外宁静。

    她想,此生她是注定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了,但至少,她还能决定自己绝对不要的。

    她卫雩,誓不为奴,誓死不为。

    卫雩想通了,也想定了,一时怨忿皆去,怒愤俱消,不再被压抑的怜悯,便油然而生。

    她注视着陈稷,心下忍不住叹气。

    这个刚毅勇武的男人,捧着一颗赤子之心到她面前,可惜她并不能给予万分之一的回报,叫她不得不惭愧。

    尽管如此,卫雩还是神色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丝毫愧疚的,只是语气格外温和的,对陈稷说道:“如果我死了,不是你的错。”

    怜人皆不过悯己,可怜人何苦为难可怜人。

    何必,让她一个无心的过客,成为这个男人艰难人生路上不必要的艰难。

    就她这处处漏风的破身子,就算她不寻死,估计也活不过多久了。

    卫雩很明白,她到底有多难养活。

    而接下来的逃难,必然又是个雪上加霜的鬼门关,但愿她能撑久点,好歹让她活着,回到汉水之边。

    好歹,让她的思念,随着迢迢汉水奔流入江,去往她孤伶伶漂泊他乡的兄长身边吧。

    卫雩话一出口,一心沉浸在欢喜之中的陈稷,霍然抬头。

    脸,唰的一下,白了。

    啊,他都听到了什么啊?

    陈稷是又惊又惧又怕,只能一个劲儿的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是自己的耳朵不争气。

    竟然,竟然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死?死什么死?

    陈稷第一反应就是,就是他死,他的阿雩也不会死!

    他绝不允许。

    卫雩瞧得不错,就看着陈稷惊惶不安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神情认真,语气平和,“不是你的错。”

    她清亮的眼睛清凌凌的,看他的眼神如同稚子般,如此纯真无垢。

    陈稷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又惭又愧,几乎羞惭得无容身之地。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体察人心,如此坦坦荡荡的好人儿啊。

    他在她面前,愈加自惭形秽了。

    陈稷如是想着,也愈加认定了,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加合他心意、更加适合他、让他如此欢喜如此忧、如此心悦如此疼的好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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