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很气愤,“那个一定不是城里最好的医馆,里面都没有人看病的。”

    明明天气很好,太阳公公都出来了,好大晴天呢,街上人好多的。来来去去,就是没一个去看病的。

    他延续这个论断,继续找证据,“主人家还很坏心,不像是会做好事的样子,仙女姐姐人美心

    善,跟他们一定处不来,肯定不在他家。”

    癞子爷见小孩儿还心心念念的,不忘找骑马的大叔和人美心善的小仙女姐姐,又开始发愁啊。

    他觉得自己离秃成和尚很不远了。

    年纪轻轻怕是要早秃的小青年正想着,要怎么把他的小伙伴敷衍过去,把他的心扭回他们的乞讨大业上来。

    二狗子已经拍着小手,自己觉悟了,“我们找错了,我们应该找医术最好的大夫啊,仙女姐姐病得那么重,肯定要找医术最好的大夫,才能快快把病治好。”

    癞子爷:心累。

    他就知道,不管怎么样,道理都是站在二狗子那边的。

    谁叫他嘴笨,又没个聪明娘亲给他送聪明,根本辩不过他,且他每次说得,还真挺是那么回事。

    临到最后,多是他虚心受教了。

    癞子爷就跟着二狗子想,城西的医馆,肯定是城里修得最好的医馆,但一定不是大夫医术最好的医馆。

    让这么坏心的医馆,拥有医术最好的大夫,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啦?

    城里的病人,还不都死光光了?因为都不敢去看病啦,也看不起病啦。

    癞子爷腹诽完,就拉着二狗子,慢慢绕回了城东。

    没办法,城西贵人多,有名的贵半城,巡逻的人也格外多,他们躲着躲着,就躲到城东了。

    这地方被唤为贱半城,鱼龙混杂,贫苦人家多,巡逻的人也少,可以说几乎没有。

    因为没什么好偷的,他们多半都是种田的啦、卖苦劳力啦、吃手艺啦、做佣工啦,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比乞丐不差了。

    癞子爷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乡下人更穷的城里人。

    他一向以为,城里人都穿金戴银,一天吃三顿呢。

    二狗子也很惊讶。

    但这里,不会被人恶意驱赶殴打,讨水喝也比别的地方容易多了,可以喝个饱肚。

    毕竟一碗水不值当什么,吃的就另说了。

    当然,爱欺负人的也有,还不少,得小心避着走。

    这个,癞子爷表示了理解,有没出息的乡下混子,自然也有没出息的城里混子。

    他以为,城里的混子们吧,怎么也要,比他这个乡下的混子,混得高级一些,没想到竟还低估了。

    城里的混子们,是敢公开的抢钱打人捅刀子的啊。

    他癞子爷最多不过,摸摸乡邻地里的苞谷和豆薯罢了,连偷鸡摸狗,都不大敢呢。

    他想,跟城里的混子一比,他可真是个特别淳朴的乡下人呢。

    巷子里,二狗子找了一户人家敲开了门,熟练的讨要了一碗热水,嘴甜的道谢,不要钱的祝愿人家,好人一生平安长命百岁吧啦吧啦。

    最后才顺嘴问起了阿婆,这里大夫医术最好的住在哪里啦,他要去那里,找带着他漂亮姐姐看病的大胡子叔叔。

    笑得合不拢嘴的主人家阿婆听到最后,表情逐渐凝固。

    这形容怎么听来有些怪怪的?

    她将信将疑的,给二狗子指了路,看着二狗子,抱着热水罐子跑远了,然后就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瘦竿儿,飞快跟了上去。

    阿婆忍不住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快速回身,砰的关上了门。

    鬼鬼祟祟的瘦竿儿癞子爷,追上二狗子,迫不及待拿了罐子,凑嘴里狂灌。

    他打了个水嗝,忍不住吧嗒嘴,“今天都没讨到吃的。可惜我们抢不过人家,城里酒楼饭馆的剩饭菜,闻着真香。”

    二狗子就拉着他的手,塞给他一块碎馍馍块,安慰他,“等我长大了,也带你去酒楼饭馆,我们好好的,坐着吃。”

    小孩儿心疼的摸着他癞子爷手上的伤口,“我们不跟他们抢,挨打不值当。你耐心点,等我长大。”

    癞子爷是不大信啦,觉得好遥远好遥远啊,遥远到不可能实现,但还是被安慰到了。

    他把碎馍馍掰成两半,塞了一半到二狗子嘴里,嘟囔道:“真有那么一天,我死也能闭眼了。”

    二狗子就吮着手指,舔着掌心,一个劲的吧嗒着嘴巴。

    他半是敷衍半是认真,“有那么一天的,有那么一天的。癞子爷你别死早了,那损失就大了。”

    癞子爷:那我先谢谢你了哈。

    他仰头看了看格外阴沉的天,摸着还是瘪瘪的肚子道:“天都快黑了,我们先找个地方睡觉,明天再去找人吧。”

    二狗子拒绝,他拽着癞子爷往前走,“不要,大夫家就在巷子尽头呢,很快就到了。”

    癞子爷苦着脸,委屈道:“你癞子爷没力气了呀。”

    二狗子就给他鼓劲,“你想想,我们找到人,骑马的大叔那么大方,小仙女姐姐那么好心,肯定会给我们好吃的填饱肚子的。你想想,好好想想,是不是有力气啦?”

    癞子爷就想了想,还真的长出了新的力气。

    他拖着二狗子就往前奔,“快快快,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早点到,说不定能赶上晚食。”

    到了巷尾,二狗子一个人上前敲门,癞子爷躲在树后给他望风。

    很快,一个相貌很和善的小哥哥探出了头。

    他张望了半天,才发现趴在门槛上的小孩,和他早夭的小弟差不多大,于是低头乐道:“小孩,你干什么?我们这只有苦苦的药,可没有吃的给你。”

    二狗子仰着小脑袋摇了摇,“我不要吃的,我来找人。”

    小哥哥就瞥了树后一眼,笑咪咪问道:“你找谁呀?”

    二狗子掂着脚尖,把小脑袋望他身后探。

    他稚声稚气的道:“我找一个骑马的大叔。他带了一个可好看可好看的小仙女姐姐来看病了。他们在不在呀,我找了他们好久了。”

    小哥哥就摇了摇头,“我家里没有病人,你找的人不在这里。”

    二狗子就特别失望的低下了头,失望的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掉落。

    小哥哥就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摸出了一张面饼,塞到小孩儿手中,软语安慰道:“你到别处去找找,总能找到的。”

    二狗子的手立刻紧紧抓住了面饼,拿手背抹了眼泪道谢,憋着小嗓子问道:“你知道医术最好的大夫住在哪里吗?大叔说要把小仙女姐姐带到他那里治病的。”

    小哥哥:

    这小孩瞎问的什么大实话呢?我家不要面子的啊,面饼白给了。

    他僵了嘴角,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头,“他家住在山的那一面,你沿着这边的山路走,有近道,很快能到的。”

    指完了路,小哥哥忍不住强行挽尊,着重强调道:“我们家是这一带医术最好的,他家是那一带最好的。”

    二狗子就歪了脑袋,“那他是不是全城最好的?”

    小哥哥,小哥哥又被噎住了。

    他不甘不愿道:“是的。”

    二狗子一声欢呼,掉头就跑,然后拉着树后的癞子爷往山那边奔。

    小哥哥:

    哇,这一腔真情真是错付了。

    他失笑的摇了摇头,正要关门呢,二狗子又跑回来了。

    小孩儿对他大声道:“你人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会跟天上的好神仙们发愿,让他们多多保佑你的。”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小哥哥反应,又飞快的跑了。

    小哥哥惊呆了,目瞪口呆的,看着人跑开。

    他看着癞子爷和二狗子,朝着他指的那条小路走去。

    两道孱弱瘦小的身影,大手牵着小手,被渐沉的暮光拉得长长的,又逐渐被扑过来的巨大的、幽暗的山影,一口一口吞没。

    良久,他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是非之地,不久处啊,就当自己做了件好事罢,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呢。”

    长宁不长宁啊,天地君亲皆不仁,世间焉得长宁?

    苛政猛于虎啊,何若避之山以求安?

    且祝好运罢。

    当阳城内的小医馆里,老大夫年纪大了,不大乐意挪窝。

    他就安安稳稳的坐在小凳子上,咚,咚咚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捣药。

    “你且出去避避,观望观望情况。我一把没用的老骨头,哪就招人眼了?人家砍我,估计还嫌钝了刀呢。”

    张蓿哭笑不得,“您老人家都不走,我走哪里去?弟子侍师,自然是师父在哪,弟子在哪。”

    老大夫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你才读了几天《论语》,可别拿儒家那套来糊弄我。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医家。”

    张蓿就蹲在旁边憋笑,“是是是,小子可是您亲手发掘的千古良才,不敢忘不敢忘。”

    老大夫就哼他,“这才哪到哪?哪就敢大话说千古了。也不先量量你那脸皮子,够不够大?贴不贴得上?”

    见他并不否定良才二字,张蓿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抱着他师父的老胳膊腿儿乐不可支,“反正我是您舍不得的良才就对了。”

    他笑了好一会儿,又道:“我的好师父呀,这不论哪派,尊师重道都是必须的。这是千古以来的人情义理。我作为人,为人子弟,断没有违背的道理。”

    老大夫就偏过头,嫌弃得直推他,“去去去!也是十六七的大小子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的,像什么样子。小心以后找不到媳妇儿。”

    张蓿却搂人搂得更紧了,“师父啊,你前儿才说了,我的脸就值一个媳妇儿,不用担心以后的。您老不时时看着我点,不怕我也学医学魔怔了,误了娶媳妇儿生儿子,到老了,就只能临时扒拉只看得过去的皮猴子养老吗?”

    老大夫:

    这促狭鬼,竟敢损他这个做师父的!

    他干脆抱着药釜转了个身,背对着张蓿,生闷气。

    张蓿便叹了一声,苦着脸道:“就算我丧了良心,想一个人走,也走不出去啊,您□□的徒弟,本事还不到家,人家看不上哇。”

    老大夫听了,竖了白花花的长眉毛,便要发怒。

    张蓿忙道:“这个可怪不到别人,更怪不到我呀。分明是您发掘我这个千古良才太晚了。师父啊,我觉得,我们的师徒缘分且深着呢,这超出医圣的医仙啊,必是要有世上最好的良师长长久久教养的。”

    老大夫长叹了一口气,一直挺着的腰突然就塌了下来。

    他仍背对着小徒弟,只举起拿药杵的手,无力的挥了挥。

    张蓿便知,他师父妥协了,他最后下的诱饵太诱人了,大大压过了他师父想要叶落归根,老死乡土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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